乐仲(第2/5页)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丽人入,视之,则琼华也。惊问:“何来?”笑曰:“业作假夫妻,何又问也?向不即从者,徒以有老妪在;今已死。顾念不从人,无以自庇;从人,则又无以自洁:计两全者,无如从君,是以不惮千里。”遂解装代儿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寝如故,另治一室居琼华。儿母之,琼华亦善托儿。戚党闻之,皆餪仲,两人皆乐受之。客至,琼华悉为治具,仲亦不问所自来。琼华渐出金珠赎故产,广置婢仆牛马,日益繁盛。仲每谓琼华曰:“我醉时,卿当避匿,勿使我见。”华笑诺之。一日,大醉,急唤琼华,华艳妆出。仲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顿醒。觉世界光明,所居庐舍,尽为琼楼王字,移时始已。从此不复饮市上,惟日对琼华饮。华茹紊,以茶茗侍。一日,微礁,命琼华按股,见股上到痕,化为两朵赤菡萏,隐起肉际。奇之。仲笑日:“卿视此花放后,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琼华信之。既为阿辛完婚,琼华渐以家付新妇,与仲别院居。子妇三日一朝,事非疑难不以告。役二婢:一温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琼华至儿所,儿媳咨白良久,共往见父。入门,见父白足坐榻上。闻声,开眸微笑日:“母子来大好!”即复瞑,琼华大惊日:“君欲何为?”视其股上,莲花大放。试之,气已绝。即以两季捻合其花,且祝日:

“妾千里从君,大非容易。为君教子训妇。亦有微劳。即差二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时,仲忽开眸笑日:“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牵一人作伴也?无已,姑为卿留。”琼华释手,则花已复合。于是言笑如初。积三年余,琼华年近四旬,犹如二十许人。忽谓仲曰:“凡人死后,被人捉头异足,殊不难洁。”遂命工治双槥。辛骇问之,答云:“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妆竟,命子及妇曰:“我将死矣。”辛泣曰:“数年赖母经纪,始不冻馁。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儿而去?”曰:“父种福而子享,奴婢牛马,皆骗债者填偿尔父,我无功蔫。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谪人间三十余年,今限已满。”遂登木自入。再呼之,双目已含。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时已僵,衣冠俨然。号恸欲绝。入棺,并停堂中,数日未殓,冀其复返。光明生于股际,照彻四壁。琼华棺内,则香雾喷溢,近舍皆闻。棺既合,香光遂渐减。

既殡,乐氏诸子弟觊觎其有,共谋逐辛,讼诸官。官莫能辨,拟以田产半给诸乐。辛不服,以词质郡,久不决。初,顾嫁女于雍,经年余,雍流寓于闽,音耗遂绝。顾老无子,苦忆女,诣婿,则女死甥逐。告宫。雍惧,赂顾,不受,必欲得甥,穷觅不得。一日,顾偶于途中,见彩舆过,避道左。舆中一美人呼曰:“若非顾翁耶?”顾诺。女子日:“汝甥即吾子,现在乐家,勿讼也。甥方有难,宜急往。”顾欲详诘,舆已去远。顾乃受赂人西安。至,则讼方沸腾。顾自投官,言女大归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历历甚悉。诸乐皆被杖逐,案遂结。及归,述其见美人之日,即琼华没日也。辛为顾移家,授庐赠婢。六十余生一子,辛顾恤之。异史氏日:“断荤远室,佛之似也,烂慢天真,佛之真也。乐仲对丽人,直视之为香洁道伴,不作温柔乡观也。寝处三十年,若有情,若无情,此为菩萨真面目,世中人乌得而测之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乐仲是西安人。他父亲死得早,母亲遗腹生下了乐仲。母亲信佛,从来不沾酒肉。乐仲长大以后,嗜好吃喝,对母亲不吃酒肉暗自感到很可笑,常常拿来好吃的肉食劝母亲吃。母亲就呵责他。后来母亲生了病,弥留之际,苦苦要求吃肉。乐仲一下子找不到肉,情急之下,就割下左大腿的肉请母亲吃。母亲的病稍微好点儿以后,后悔破了戒,绝食而死。乐仲更加悲伤地悼念母亲,又用锋利的刀子割右大腿上的肉,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家里的人一齐救他,替他敷上药,裹好伤口,不久就好了。乐仲想母亲一生苦苦守节,又对母亲信佛这种愚昧的做法而感到悲痛,于是烧掉了母亲原来供奉的佛像,立了牌位祭祀母亲。每次喝醉了酒,就对着母亲的牌位哀声痛哭。乐仲到二十岁时才娶妻,还是处男。娶妻三天,他对别人说:“男女住在一间屋里,是天下最污秽的事情,我实在不觉得快乐!”于是他就休了妻子。他的岳父顾文渊央求亲戚代为请乐仲同意他女儿回去,尽管再三请求,乐仲坚决不同意。过了半年,顾文渊只好让女儿改嫁了。乐仲独身生活了二十年,行为更加无拘无束:无论是仆人还是戏子都和他们一起饮酒;乡里的邻居朋友有所乞求,他都毫不吝啬地解囊相助;有人说嫁女儿没有锅,他就把自家灶台上的锅拿去送给别人,而自己却再从邻居家借锅来做饭。那些品行不端的人知道了他这种习性,常常来骗他的东西。有的因为赌博没有本钱,在他面前哀声哭泣,说是官府催他还债很急迫,打算卖了儿子还债,乐仲就把自己交税的钱拿出来,全部给了那个人。等到催租的官吏上门向他要钱时,他自己才开始典当东西筹集银两交税。因此,乐仲家越来越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