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痴(第2/5页)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惊问:“何工?”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惨然,良久曰:“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徧,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及女。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备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无一言。械其婢,略得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瞑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髓。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宫于闽。”后果以直指巡闽。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案既结,郎即日自动,取妾而归。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

事近怪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鸣呼!何怪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彭城人郎玉柱,祖上做官做到太守,为官清廉,所得的俸禄不用来置办产业,而是都用来买了书,堆了满满一屋子。到了郎玉柱,更是个书痴。家里贫穷,什么东西都卖掉了,但是父亲传下的藏书,一卷也舍不得卖掉。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抄录宋真宗所编的《劝学篇》,贴在他的书桌右边,郎玉柱天天诵读,他又用白纱将座右铭盖上,唯恐磨坏了。郎玉柱读书不是为了做官,而是确实相信书中真有所谓的“黄金屋”、“千钟粟”。他不分昼夜刻苦攻读,全然不管寒暑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也不考虑婚事,相信书中的美人会自己前来。见到宾客亲朋来,也不知道问寒问暖,聊了几句以后,就大声地诵读起来,客人觉得无趣,只好自己走了。每到学政主持考试时,总是首先选他作头名,但就是乡试不能录取。

一天,郎玉柱正在读书,忽然一阵儿大风吹来,把书刮跑了,他急忙去追,脚一踏在地上就陷了下去。往下一探,发现洞里面有腐烂的草,再扒开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古代人用来藏谷物的地窖,而粮食已经腐败成粪土了。虽然粮食已经不能吃了,而郎玉柱更加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的说法不假,读书也更加努力。又有一天,他爬上梯子来到书架的上面,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书中发现一驾尺把长的金车,他大为高兴,认为这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应验。他拿出来给别人看,却发现只是镀金而不是真金,心里暗暗埋怨古人欺骗了自己。过了不久,有个与他父亲同一年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到这个道来做视察使,这人很信佛,有人劝郎玉柱把金车献给观察使做佛龛。观察使十分高兴,赠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和两匹马。郎玉柱大喜,认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如簇”这些话都有了应验,因此更加刻苦读书。但是,郎玉柱这时已经三十岁了。有人劝他娶妻,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又何必担心没有美丽的妻子呢?”他又读了两三年,终于没有应验,周围的人都嘲笑他。当时,民间谣传天上的织女私自逃到人间来了,有人就对郎玉柱开玩笑地说:“织女私奔,大概是冲你来的吧。”郎玉柱知道别人拿他开玩笑,也不跟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