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九娘

“于七之乱”发生在顺治七年(1650),是年蒲松龄十一岁。“于七之乱”最后被彻底镇压是在康熙元年(1662)前后,蒲松龄已二十三、四岁。写作《公孙九娘》是在康熙甲寅年(1674)前后,蒲松龄三十五岁。在虚拟的鬼狐故事中标明年月“甲寅间”,这在《聊斋志异》中十分罕见,可见这一事件中“杀人如麻”给予蒲松龄的精神创深痛剧。《公孙九娘》大概是为此事件十年之祭特意写的作品。

小说虽然写了莱阳生与公孙九娘的感情悲剧,震撼人心,但实际用心却是为“于七之乱”中广大冤死的百姓纾写哀歌,表达了作者深深的人道主义的精神。作品一开始就写“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杀人多,坟墓也就多,“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这大概不仅是《聊斋志异》中最恐怖的乱葬岗,也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最惊心骇目的坟墓群落。被杀的都是什么人呢?作品极写他们死得无辜,莱阳生的外甥是“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恸而绝”。公孙九娘母女“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又写他们变成鬼之后,仍合于礼仪,温柔善良,具有浓浓的人情味,渴望正常的生活。朱生和莱阳生的外甥女,莱阳生和公孙九娘的婚恋,正是这种人生渴望的浓缩!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战争和屠戮,他们该是多么平和善良的百姓!

篇末写由于莱阳生和公孙九娘疏忽,没有确认坟墓的标志,以致发生感情上的误解。这大概是作者出自于悲剧完整性的需要而设计的情节。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肄,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甲寅间,有莱阳生至稷下,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因市楮帛,酹奠榛墟。就税舍于下院之僧。明日,入城营干,日暮未归。忽一少年,造室来访。见生不在,脱帽登床,着履仰卧。仆人问其谁何,合眸不对。既而生归,则暮色朦胧,不甚可辨。自诣床下问之。膛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问,我岂暴客耶!”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着冠,揖而坐,极道寒暄。听其音,似曾相识。急呼灯至,则同邑朱生,亦死于七之难者。大骇却走。朱曳之云:“仆与君文字交。何寡于情?我虽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今有所渎,愿无以异物遂猜薄之。”生乃坐,请所命。曰:“今女甥寡居无耦,仆欲得主中馈。屡通媒妁,辄以无尊长之命为辞。幸无惜齿牙馀惠。”先是,生有女甥,早失恃,遗生鞠养,十五始归其家。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恸而绝。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

“其父为犹子启榇去,今不在此。”问:“女甥向依阿谁?”曰:“与邻媪同居。”生虑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诺,还屈玉趾。”遂起握生手。生固辞,问:“何之?”曰:“第行!”勉从与去。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第宅,朱叩扉,即有媪出。豁开二扉,问朱:“何为?”曰:“烦达娘子,阿舅至。”媪旋反,顷复出,邀生人。顾朱曰:“两椽茅舍子大隘,劳公子门外少坐候。”生从之入。见半亩荒庭,列小室二。女甥迎门啜泣,生亦位。室中灯火荧然。女貌秀洁如生时。凝眸含涕,遍问妗姑。生曰:“具各无恙,但荆人物故矣。”女又呜咽曰:“儿少受舅妗抚育,尚无寸报,不图先葬沟渎,殊为恨恨。旧年,伯伯家大哥迁父去,置儿不一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弃,又蒙赐金帛,儿已得之矣。”生乃以朱言告,女首无语。媪曰:“公子曩托杨姥三五返。老身谓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为政,方此意慊得。”言次,一十七八女郎,从一青衣,遽掩入;瞥见生,转身欲遁。女牵其裾曰:“勿须尔!是阿舅,非他人。”生揖之。女郎亦敛衽。甥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