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友

世上绝大多数嗜好,都需要经济的支持。

车生嗜酒而非酒鬼,且生性善良,大方豪爽,知足常乐。诗人王渔洋评说他“洒脱可喜”。《聊斋志异》评论家但明伦说他:“瓶之磬而无吝心,狐既醉而无杀心,引为鲍叔,共老糟丘,杖头钱不空,其愿已足,可谓醉里菩提,酒中仙子。人以为痴,其痴正不易及。”

就“耽饮”而言,他与狐狸酒友可谓知音,珠联璧合。但车生也有不及狐狸酒友之处,那就是缺乏经济头脑,得过且过。狐狸虽然也“耽饮”,却不仅懂得坐吃山空的道理,而且在经营技巧方面也颇内行,有预见,有手段,在指导车生进行粮种投机、贱买贵卖的过程中,逐渐使车生由“家不中赀”变成“治沃田二百亩”的富户。可以想见,如果不是狐狸酒友的帮助,以车生“家不中赀”的状况,“床头樽常不空”实在是有些勉为其难,难乎为继。与狐狸酒友认识之前,他的嗜酒是穷嗜酒,贱嗜酒。与狐狸酒友认识之后,他的嗜酒就鸟枪换炮,上了档次。车生富了之后与狐狸酒友如何饮酒,小说没有写,但绝对不会再仅是“床头樽常不空”了吧。

车生者,家不中资,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一夜睡醒,转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醉而犬卧。视其瓶,则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留烛以观其变,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谢不杀之恩。生曰:“我癖于曲蘖,而人以为痴;卿,我鲍叔也。如不见疑,当为糟丘之良友。”曳登塌,复寝。且言:“卿可常临,无相猜。”狐诺之。生既醒,则狐已去。乃治旨酒一盛,专伺狐。

抵夕,果至,促膝欢饮。狐量豪,善谐,于是恨相得晚。狐曰:“屡叨良酝,何以报德?”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狐曰:“虽然,君贫士,杖头钱大不易。当为君少谋酒资。”明夕,来告曰:“去此东南七里,道侧有遗金,可早取之。”诘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饮,狐又告曰:“院后有窖藏,宜发之。”如其言,果得钱百余千。喜曰:

“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狐曰:“不然。辙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谋之。”异日,谓生曰:“市上养价廉,此奇货可居。”从之,收荞四十余石。人咸非笑之。未几,大旱,禾豆尽枯,惟荞可种;售种,息十倍。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亩。但问狐,多种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一切种植之早晚,皆取决于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视子犹子焉。后生卒,狐遂不复来。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车生这个人,家里并不富裕,但沉溺于酒,每夜不喝上三大碗就睡不着觉,所以床头的酒瓶子常不空。一天夜里,他睡醒一觉,在翻身时,觉得好像有人和他一块儿睡觉,他以为是盖的衣裳滑下来了。用手一摸,摸到一只毛茸茸的东西,似猫又比猫大,他点上灯一照,是只狐狸,醉醺醺的,像只狗一样侧身盘曲睡卧着。再看酒瓶子,酒已经空了。车生于是笑着说:“这是我的酒友啊!”车生不忍惊醒狐狸,给它盖上衣服遮挡伸出的臂膀,一起睡大觉,留着灯火好看看有什么变化。半夜里,狐狸伸了伸身子,打了个呵欠,车生笑着说:“睡得真美啊!”揭开衣服一看,是个戴着儒生帽子的英俊男子。狐狸起身,在床前给车生叩头,感谢不杀之恩。车生说:“我嗜酒成癖,人们却认为我痴。你是我的知己啊,如果你不怀疑我,咱们就交个喝酒的朋友吧。”说着又把狐狸拉到床上,继续睡觉,还说:“你应当经常来,不要互相猜忌。”狐狸点头答应。车生一觉醒来,狐狸已经走了。于是准备下美酒一杯,专等狐狸来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