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桃

回忆少年时代的事情往往温馨而真切。

《偷桃》是《聊斋志异》中极少数回忆自我的文章。蒲松龄是19岁时以县府道三第一考中秀才的,那是1658年,《偷桃》中说“童时赴郡试”,很可能就在其时。由于是回忆自我,《偷桃》也是《聊斋志异》中极少数的限制视角的小说。

离开家乡“赴郡试”,又时值春节,作者在游玩的过程中自会见到许多有趣的事情,何况“游人如堵”。但作者进入正题简洁极了:写周围是“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幻术之前的序幕是“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都被作者有意屏蔽——就像一个好的导游,直接把读者引导聚焦于幻术“偷桃”的观赏上。

“偷桃”是有情节的幻术,表演者是父子二人。作者不仅利用对话再现了当日“偷桃”、被杀、请赏的全过程,把江湖艺人卖关子、做曲折、求赏赐写得淋漓尽致,尤其把偷桃幻术写得细致真切,耸动惊骇:掷绳的飘渺云端是“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孩子攀援绳子是“手移足随,如蛛趁丝”;孩子被杀的情景是“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状物写景,惟妙惟肖,历历分明,惊心骇目。作者固然“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几百年之后的读者读此小说也感同身受矣。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余从友人戏瞩。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白宫。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卸,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放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悔无及。烦儿一行。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