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变

这是一篇写民间所谓“乍尸”的恐怖故事。

《聊斋志异》中的鬼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情感伦理型的,鬼有男女长幼之分,贤愚不肖之别,是现实人的化身,具备人类的一切伦理属性和情感;另一类是死亡恐怖型的,作为人的生命存在的对立面,与人不共戴天,狰狞恐怖,是死亡的象征。

《尸变》的艺术表现在《聊斋志异》中颇为独特。除去一头一尾各一句话外,全篇故事没有对话,情节完全靠小负贩的感觉和动作来叙述,类似于哑剧。小说调动了人的眼耳鼻舌身意所有的感觉器官去展示恐怖情趣:“入其庐,灯昏案上”,“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面淡金色”,是眼所见;“灵床上察察有声”,“闻纸衾声”,“闭息忍咽以听之”,是耳所闻;“吹之如诸客”,“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是身所感;“客大惧,恐将及己”,“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是意所想。在负贩“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和后来逃避女鬼追逐的过程中,负贩完全凭身意感觉而不是眼睛去体察女鬼的所为,逃避死亡的追逐。由于认知上的缺损和陌生感,更增加了神秘和恐怖。是篇情节的跌宕、氛围的渲染、节奏的急促、语言的逼真,令人惊心骇目,诚如冯镇峦所说“深夜读至此”,“令人森立”。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客宿邸满。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字,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蒙眬。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已,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裁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扣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

然各寖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阳信县有一个老头儿,是蔡店村的人。住的村子离县城有五六里路,老头儿和儿子开了一家临路的旅店,留宿过往的商人。有几个赶车的人,来来往往贩运货物,时常住在老头儿的客店里。一天黄昏时分,四个车夫一起来到店里投宿,但是老头儿家的客舍已经住满了客人。四个人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就坚持请店主想办法接待他们住下。老头儿想了想,想到了一处住所,但又怕不合客人的心意。客人们说:“现在只求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下就可以了,哪还能挑挑拣拣呢。”当时,老头儿的儿媳妇刚刚死去,尸体正停放在屋子里,老头儿的儿子外出购买做棺材的木料,还没有回来。老头儿想到那间当灵堂的屋子很寂静,就带着客人穿街过巷往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