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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画上是一个裸体女人,躺在沙发上,头枕在一条臂膊上,另一条臂膊沿着身体伸展着,一条腿弯起来,另一条腿伸展出去。这个姿势很经典。斯特罗伊夫感觉天旋地转起来。画上是布兰奇。痛苦、嫉妒、愤怒攫住了他。他嘶哑地嚷嚷起来,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攥紧拳头,气势汹汹地举起来,向那个看不见的敌人示威。他扯开嗓子一通尖叫。他要疯了。他忍受不了了。这也太过分了。他发疯似的四处寻找工具,想把这幅画划成碎片。这画一分钟也不能存在下去了。他找不到一样工具能帮他达成目的。他在他的绘画用具里寻找一番,但不知怎的一样东西都找不到。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他一心想要的东西——一把大刮刀。他一把抓起大刮刀,得意地大喊一声,仿佛手握一枚匕首,直奔那幅画而去。

斯特罗伊夫跟我讲述这番话时,激动了起来,如同发生那件事时的状态一样。随后他在我们之间的餐桌上拿起一把餐刀,握得紧紧的。他举起胳膊,仿佛要扎过去,可紧接着,他松开了手,餐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看着我,笑容战栗。他没有讲下去。

“说啊。”我说。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心想把那幅画捅一个大窟窿,举起胳膊准备抡过去,突然间,我好像看见它了。”

“看见什么?”

“那幅画。它是一件艺术品。我不能捅它。我害怕起来。”

斯特罗伊夫再次沉默不语,大张着嘴盯着我看,他那两只圆圆的蓝眼睛好像就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那是一幅伟大的画作、罕见的画作。我一下充满了敬畏之感。我差一点犯下可怕的罪过。我动了一下,以便看得更清楚。我的脚踩在了那把刮刀上,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真切地感觉到那种感情把他死死地控制住了。我莫名其妙地被打动了,仿佛我一下子被带进了一个各种价值一下子颠倒了的世界。我站在那里,茫然失措,如同一个人来到了一个陌生世界,这里的人对习以为常的东西的反应,和他熟知的反应完全不一样。斯特罗伊夫试图跟我描绘那幅画,但是他讲得前言不搭后语,我不得不去猜测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斯特里克兰德这时已经挣脱了束缚他的桎梏。他没有发现自己,如同那句套话说的,而是发现了一个具有毋庸置疑力量的新灵魂。这幅画表现了如此丰富、如此独特的个性,不只是因为它大胆的简单化,不只是因为它的绘画艺术——尽管肉体被画出来一种富有激情的肉欲,可其中含有某些奇迹般的东西,不只是因为画中的密度感,让你能感觉到那具肉体非凡的重量;还因为画中有一种灵性,令人不安又相当新颖,引导想象力沿着未曾想到过的路径驰骋,在各种模糊虚空的空间里翱翔。这里只有永恒的星辰在闪烁,赤裸的灵魂战战兢兢地在其中冒险,去发现各种崭新的秘密。

如果我是在卖弄辞藻,那是因为斯特罗伊夫使用了华丽的词句。(我们难道不知道,人在感情澎湃的时刻,会自然而然地使用虚构的文学语言表达吗?)斯特罗伊夫竭力要表述一种他过去从来不曾知道的感情,因此他不知道如何用普通的词汇表达出来。他好像一个神秘主义者,一心要描述那种不可言表的东西。不过,一个事实我还是听出来了:人们动不动就爱谈论美,其实遣词造句没有天赋,他们把“美”这个词儿用得漫不经心,因此美就失去了力量;美代表的那种东西,用了“美”这个成百种碎小的物体共用的名字,反把它的尊严剥夺了。他们把一件衣服、一只狗、一篇布道都用美来形容,当他们与美面对面时,倒是不能分辨出来了。他们力图用虚假的重要性来掩饰毫无价值的思想,反让他们的感情变得呆钝起来。如同江湖骗子有时感觉到自己是在伪造一种精神力量一样,人们丧失了被他们滥用的能量。然而,斯特罗伊夫,这个不可征服的小丑,却热爱美,理解美,因为美如同他自己真挚诚实的灵魂一样,是诚实、诚挚的。在他看来,美就是信仰者心中的上帝,一旦看见了美,他就会产生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