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四、浪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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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乍起。避暑游客都已回城,疗养的人也不再逗留。自九月上旬至十一月初旬,选那风和日丽的时刻,有一淑女由五十出头的女仆搀扶,缓缓地踱在逗子海滨。

拉网的渔夫和每天漫步于海滨的病客们,但见她瘦骨嶙峋,连拖在沙滩上的身影也很修长,真是一副可怜模样。人们对她熟了,每逢见面,都点头致意。不知是谁传说,都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她的身世。

这就是浪子。

可怜她红颜薄命,却生命不息,又遇今年的秋风。

前此六月初,几妈带浪子回东京,听人转达了意外的家命,第二天病情眼看着沉重,胸部一紧,吐出鲜红的心血,以至不省人事。医生无语,家人蹙眉,浪子则静待长辞于旦夕,生命只系于一线青丝了。浪子高高兴兴地等待死神来临。死亡是再好不过。没有时间想什么,突然陷身于漆黑的深井之中,那将是何等的快乐!哪里还有生趣留恋人间!恨谁?爱谁?连形成这些念头的时间都没有,只盼阴森可怕的黑雾缠绕全身,尽快摆脱当前的环境。老实说,死,正是一条活路。浪子焦急地等待着死亡。身在病床受苦,心却飞向尘寰之外。也许今天,也许明日,只要缚身的绳索一断,便魂飞万里九天,俯视可叹的人间,扑在怀念的母亲膝下,尽情痛哭,尽情倾诉。如此想来,等待,正是辞别人间的使者。

可怜她就连求死也难能如愿。日日盼望,不知虚度了多少个晨昏。过了一个月,事与愿违,病情竟时好时坏;过了两个月,病苦更加轻微。捐弃的生命又被收回人间,浪子又成了个为薄命而流泪的人。她真的歧路彷徨了。难道她是个并非不知生之可爱、死之可惧的人?为什么求医?为什么服药?为什么想让并不珍惜的生命久活?

然而,她有父爱。中将朝夕到病榻旁去看望她,亲自给她端药,并亲自指挥建了个独房,好让她静心疗养,千方百计要养好病才行。每当听到父亲的脚步声,见到父亲为她病情好转而欣喜的慈颜,浪子便消除了恨怨,不知不觉眼泪滴在腮边,再也不忍心胡乱地求死。为了父亲,要认真养病才是。还有一宗,浪子不能疑心自己的丈夫。海枯山崩,她也坚信丈夫对她的爱。她了解,这次离婚并非出于丈夫的心愿。病情稍微好转,渺茫听到了一些武男的消息,更加证实了这一点,这使她稍感欣慰。她本来不知道今后将是何等归宿。好吧,就算病体康复,一旦斩断之弦,便无再续之时。这,她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二人依然是暗暗地灵犀相通。此情此爱,不论多少人也休想破坏!她在内心里诉说,暗暗地略以自慰。

且说,父爱和渺茫的希望,与医生的悉心调治相辅相成,行将熄灭的生命之灯,又亮了起来。自九月上旬,浪子伴同几妈和护士,重返逗子别墅养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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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自从来到逗子,病体稍安,四周清静,心也宁静了些。一个海浪声歇的午后,她将沐浴后的身子安放在椅子上,听着清脆的鸟声,有些心荡神驰。她恍如那一个春天身在此地时的心境,焦急地等待丈夫能够立刻从横须贺来访。

别墅生活与从前的四五个月无异。有几妈与护士作陪,每天的日课是准时服药和运动、量体温,坚守规定的养生法,此外便索性散心,或吟诗,或培植秋草,如此度日。每周两次,医生自东京来问病;每月两三次,或姨母,或表妹千鹤子赶来,继母偶尔也前来探望。那两个幼小的弟妹,十分挂念病中的姐姐,屡次恳求母亲允许他们前去探望,但是,母亲忌讳这种病,并且觉得这两个孩子与浪子亲近,令人扫兴,遂训斥一通便罢。也许由于知道她的最近处境,往日许多同学也曾来信问讯,但多半是词藻华丽,而足以慰藉胸怀者倒也寥寥,浪子并不怎么拜读。只有千鹤子的来信,叫她等得焦急。她想知道的消息多是由千鹤子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