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边 界(第2/15页)

然而,没有人敢于把过去的两个世纪解释成乌鸫侵占人类城市的历史。我们总是囿于自己对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的固定理解。我们带着焦虑的目光盯着重要的事物看,可是在我们身后,微不足道之物正偷偷地发动着游击战,它最终会使世界悄然改变并在我们头顶突然爆发。

如果要为扬写一部传记,可以把我说到的这个阶段大致做如下概述:与爱德维奇的关系标志着扬的生活的一个新阶段,这时他四十五岁。他终于放弃了空洞的、条理不清的一种生活,决定离开欧洲西部的城市,重振旗鼓,在美洲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个重要的工作之中,从此可以更上一层楼,等等,等等。

但是,想象中的扬的传记作者会给我解释,为什么正是在这一时期,扬最喜欢看的书是古代小说《达夫尼斯和赫洛亚》!这小说讲的是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他们少不更事,不知道性爱是什么。一只公羊的咩咩声和大海的声音呼应着,一只绵羊在橄榄树阴下吃草。两个年轻人并排躺着,他们一丝不挂,心中充满了强烈而模糊的欲望。他们相拥在一起,互相贴着身体,紧紧地搂抱着。他们就这样长时间地、相当长时间地抱在一起,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以为这一拥抱就是爱的快感的全部目的。他们兴奋,他们的心怦怦跳着,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做爱。

是的,扬正是对这一段着迷。

3

女演员汉娜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就像世界上的古玩店都在卖的菩萨像一样。她一边不停地说话,一边看着自己的拇指在沙发旁的独脚小圆桌的边缘上来来往往划圈。

这不是习惯用脚打拍子或用手挠头发的神经质的人的那种机械性动作,这是一个有意识的、柔和且优雅的动作,大概是在她周围要划出一个有魔力的圆圈,她在圈中全神贯注到自己身上,其他人也全神贯注到她身上。

她悠然自得地目随大拇指的动作,不时抬起眼来看看坐在对面的扬。她对他讲,她患了精神抑郁症,因为住在她前夫家的儿子离家出走,几天没有回家。儿子的父亲非常缺乏修养,竟然在她登台演出半个小时前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汉娜发烧,头痛,犯鼻炎。“我都不能擤鼻涕,鼻子太痛了!”汉娜说,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扬,“我的鼻子就像花菜一样!”

她微笑起来,这微笑让人看出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知道,即便是她的鼻子因犯鼻炎而发红,自己也不乏魅力。她很自得地生活着。她喜欢自己的鼻子,也喜欢自己的胆量,这胆量让她管鼻炎就叫作鼻炎,管鼻子叫花菜。因此,她通红的鼻子的奇特的美就和自己的才情胆识相得益彰,而大拇指的循环动作,将这两种魅力融合到手下的魔圈之中,表达着她个性中不可分割的统一性。

“我都有点担心了,因为我烧得很高。您知道医生说什么吗?他说:汉娜,我只有一个建议给你,那就是别去测你的体温!”

汉娜因为医生的这句玩笑而朗声地笑了一阵,然后她说:“您知道我和谁认识了吗?帕塞尔!”

帕塞尔是扬的一个老朋友。上次扬见到他的时候,是几个月以前,当时他要去做个手术。大家都知道他得了癌症,只有帕塞尔自己生机勃勃、乐观通达,认为那是医生们的谎言。他等着要做的手术还是很严重的,当他和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扬说:“这次手术后我就不是个男人了,明白吗?我的男人生活,就结束了。”

“我上周在克勒维斯的乡间别墅里见到他,”汉娜继续说,“这家伙真绝了!他比我们大家都年轻!我好爱慕他!”

扬本该很高兴地听到他的朋友得到漂亮女演员的爱慕,但他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因为大家都爱帕塞尔,最近这几年,他在社交界的名气就像在非理性股市上一路飙升的股票一样。在外面吃饭大家闲聊的时候,说几句倾慕帕塞尔的话,几乎成了一个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