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星期一下午,卡萝尔带着休沿着铁路轨道散步。

她突然看到迎面走过来的正是埃里克·瓦尔博格。他身上穿着一套特别短的老式便服,脸色阴沉,独自一人用拐棍敲着铁轨,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刹那间她觉得自己想要回避他,但她终于还是往前走去。她正泰然自若地和休谈论关于上帝的问题,在孩子的心目中,横空而过的电线嗡嗡发响——那就是上帝说话的声音。埃里克抬眼一看,马上身子挺得笔直,他们互相打起招呼来。

“休,快说一声‘瓦尔博格先生,你好’。”

“哦,你的小宝贝呀,他的褂子上有一个扣子松开了。”埃里克一说完,就马上跪下去给休扣好。卡萝尔皱紧眉头,看着他用一只手托住休让他在空中来回乱转,知道他力气真不小。

“我可以陪您溜达一会儿吗?”

“这会儿我已经累了。我们到那边的枕木上歇一会儿,我就得往回走啦。”

他们坐在一堆废置不用的枕木上。那些橡树枕木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肉桂色的腐烂斑点,而且在铺过铁轨的部位,还可以看到一条条褐色的铁锈痕迹。休知道那堆枕木常常是印第安人藏身的地方,所以他就去找他们了。于是,两个大人就坐在那儿谈一些相当枯燥无味的事情。

电线在他们的头上呜呜地响个不停,闪闪发亮的铁轨笔直地伸向远方,秋麒麟草好像散发出一阵阵淡淡的气味。铁路那边是一大片草场,那里有刚冒出头来的苜蓿,还有一条条被母牛踩出的乱七八糟的小道;越过这一长条静谧的绿色草地,是一望无际的刚割完麦子的庄稼地,如今只剩下一些残茬枯枝;而星罗棋布的麦堆,远远望去却很像一个个巨大无比的菠萝。

埃里克谈的都是有关书的问题,而且就像一个刚入教的信徒,谈得挺热火。他尽可能把许许多多的书名和作者都罗列出来,偶尔也停下来问卡萝尔:“您看过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吗?您认为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作家吗?”

她有点儿头晕目眩了,但他还是一个劲儿地问:“既然您做过图书馆馆员,请您指点一下,我是不是小说看得太多了?”于是,她就自视甚高地——也可以说是杂乱无章地——给他出了一些主意,特别指出:他从来都没有认真研究过书的内容,往往一目十行,从这个情节一下子就跳到另一个情节。尤其是——她迟疑了一会儿,才一针见血地说——凡是他念不出来的字,可不能乱猜一气,要多查查字典,千万不能偷懒。

“瞧我一说起话来,真像一个迂腐透顶的女教师。”她叹了一口气说。

“不!您一点儿都不像呢!我一定要好好下功夫研究研究!把那部让人头痛的字典从头到尾看一遍。”他两腿交叉在一起,俯下身子,双手捂住自己的脚踝。“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很像破题儿头一遭闯进画廊的小娃娃,一转眼就从这幅画窜到了另一幅画跟前。您知道,我直到不久以前才发现了这么一个世界——在那里,有许多算得上是美的东西。我在十九岁那年才离开农场。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别的什么都不懂。您知不知道他当初干吗要送我去学裁缝?本来我是打算学绘画的,但他有个表弟,在达科他州做裁缝,赚了大钱。我爹就说:裁缝这个玩意儿跟绘画也差不了多少。所以他就把我送到一个名叫柯卢的简直跟窟窿一般大的地方去,在一家裁缝铺里干活儿。在那以前,我每年只上三个月的学——从家里到学校要走两英里路,有时路上的积雪齐膝盖那么深——除了学校里的课本以外,我爹从来不肯给我买一本别的什么书。”

“后来,我从柯卢图书馆里借到了一本《哈登府邸的多萝西·弗农》263,在这以前我从来都没有看过小说。我觉得那部书写得真是了不起!接着,我又看了《围栅已被烧毁》264和蒲柏翻译的荷马的作品265。您看,这些作品搭配得还不错吧?两年后到了明尼阿波利斯,我自以为柯卢图书馆里的书我都看过了,哪知道我还没有听说过罗塞蒂、约翰·萨金特266、巴尔扎克或是勃拉姆斯267。赶明儿我一定还要好好研究研究。依您看,我是不是干脆把这种裁裁剪剪、熨熨烫烫和缝缝补补的活儿甩掉不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