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卡萝尔心里很想踩着轻快的脚步,跑到草坪上去教那些小羊羔跳一种富有教育意义的舞蹈,但她发现在那里的并不是小羊羔,而是一群狼。它们从四面八方越逼越近,叫她无路可走。她的四周都是阴森可怖的狼牙和带着嘲笑的眼睛。

她已成为被人暗地里讥笑的对象,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恨不得从这儿逃走,躲到大城市里各扫门前雪的习俗中去。她曾经经常对肯尼科特说,“不妨让我到圣保罗去住几天吧。”但是现在,连她自己都不敢说这句话了,她怕她的丈夫一个劲儿盘问。

还想改造这个乡镇吗?现在她但求能够得到人们的宽容!

她不敢正面看人家。一个星期以前她觉得镇上居民的举止态度还挺有意思,但现在一见到他们,她就红着脸躲开了。从他们的“早上好”的语调里,她听到了一种残酷的窃笑声。

有一天,她在奥利·詹森的食品杂货店跟久恩尼塔·海多克邂逅。她用巴结的口吻说:“哦,你好!噢哟哟,这里芹菜太好啦!”

“是呀,看上去挺新鲜。哈里要求礼拜天一定要吃芹菜,这个家伙真讨厌。”

卡萝尔飞也似的从店里溜出来,心中好不欢喜:“她没有当面嘲笑我!……是呀,没有……”

不到一个星期,她的心情总算恢复平静了,她不再感到心境不安,羞愧难言,别人仿佛也不再背地里叽叽喳喳说她坏话了。但是,她见人就躲的习惯仍然改不了。她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脑袋总是耷拉着。有一次,她发现麦加农太太——要不然就是戴尔太太吧——正在前头走,她马上转过身,走到街对面,假装在全神贯注地看一块广告牌。她像在台上做戏一样,时时刻刻都要想到她已看到的每一个人,也还要想到她看不到的暗中投来的轻蔑的目光。

她这才相信维达·舍温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论她是走进一家铺子,还是打扫屋背后的门廊,或者是伫立在小客厅的凸窗跟前,总有人在窥视着她。从前,她总是大摇大摆、得意扬扬地走在大街上径直回家去。如今她乜斜着眼睛走过沿街的每一幢房子,平安抵达家门后,觉得自己仿佛是从冷嘲热讽的敌人的营垒里突围出来的似的。尽管她自己也知道像她这样神经过敏确实荒唐可笑,但她还是感到惶惶不可终日。她看到,有人在偷偷看她以后,又把窗帘轻轻地拉回原处。有些老娘们两脚已跨进自己家门,又溜出来,侧转脑袋瞪着两眼瞅她,在寒冬腊月寂静无声的静谧中,她还可以听见她们踮起脚尖窸窸窣窣在门廊里走路的声音。有时候,她趁着寒冷的暮霭匆匆走过大街,把人们那些探照灯般的目光暂时忘却,松了一口气,伫立在朦胧夜色掩映下的淡黄色窗口的时候,蓦然发现一簇白雪覆盖着的灌木丛里刷的一声探出一个围着头巾的脑袋,一个劲儿监视着她,吓得她大惊失色。

她觉得自己未免过于认真了,乡下人见到人,都要愣头愣脑瞧上一会儿。想到这一层,她就心平气和了,并且对自己推断问题的态度还觉得很满意哩。可是转天早上,她走进卢德尔梅耶的铺子,就碰了一鼻子灰。卢德尔梅耶,店伙计,还有那位神经质的戴夫·戴尔太太正在闲扯淡,咯咯地笑着,一看见她进来,马上敛起笑容,显得非常尴尬,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谈小葱、鲜姜和大蒜。卡萝尔心想恐怕是她使他们如此狼狈不堪。那天晚上,肯尼科特带她去拜访古里古怪的莱曼·卡斯夫妇,主人一看见他们突然光临就慌了神。肯尼科特又像开玩笑、又像生气地说:“你们干什么这样鬼头鬼脑的,卡斯?”卡斯两口子只是贼眉鼠眼地傻笑着。

除了戴夫·戴尔、萨姆·克拉克和雷米埃·伍瑟斯庞以外,其他的商人是不是欢迎她,卡萝尔心里毫无把握,她知道自己老是怀疑人家寒暄时带着刺儿,但这个疑心病她就是改不了,所以也无法从萎靡不振的心理状态中振奋起来。对于那些商人的优越感,她时而愤愤不平,时而退缩不前。那些商人并没意识到他们在她面前的举止太粗鲁无礼,他们的用意就是要她明白:他们虽然是开铺子的,但是生意亨通,什么“某某医生的太太”,根本不放在他们眼里。他们动不动就说:“人都是圆颅方趾吗,谁也不见得比别人差,说不定还比别人强一点儿。”可是,碰到那些收成不好的乡巴佬来赊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不讲这种话了。那些开铺子的掌柜——北方佬,他们的脾气都特别乖戾,奥利·詹森、卢德尔梅耶和格斯·达尔,明明是来自“欧洲”,却乐意被人看作北方佬。出生在新罕布什尔的詹姆斯·麦迪逊·豪兰,还有出生在瑞典的奥利·詹森,两人都常常咕噜咕噜地对顾客说,“我可不知道你问的东西还有没有呢”,或者说,“哦,请你别指望我在中午以前送到府上”。借以证明:他们是自由的美国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