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第3/18页)

尽管在我的童年和长大成人的岁月里,我常常远居他乡,但塞勒姆这座古镇,我的家乡,现在支配着或者过去也确实支配着我的情感。然而在我实际在此居住期间,我从未认识到这种情感的力量。不错,就它的物质方面而论,家乡的地面是平坦的、千篇一律的,其上主要盖着一些木头房子,能称得上建筑上的美的房屋寥若晨星——参差不一,错落不齐,既不别致,也不古雅,只有平淡乏味——死气沉沉的长街萎靡不振地穿过整个半岛。街的一端是加罗斯山和纽吉尼镇,在街的另一端可以看到济贫院——这就是我的家乡的地理特征。它就像一副混乱不堪的棋盘,要说你对这副棋盘怀有深厚的情感,那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虽然我在其他地方总是最快乐的,可是我内心深处对古老的塞勒姆却怀有一种感受力。在缺乏恰切的词汇来表达的情况下,我倒愿意称它为“爱”。这种情感很可能归因于我的家庭在这块土地上深深扎下的老根。自从我的姓氏最早的移民——原先的英国人——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森林环绕的村落以来,已经将近二百二十五年了。村落后来已经发展成了这座城镇。在这块土地上,他的后代就在这儿降生、死亡,并且已将他们世俗的物质与这块土地交融在一起;一直到有相当一部分土地肯定其与人类的身躯有了血肉关系,我也短暂地以这身躯走在这些街上。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所提及的情感,只是尘土对尘土的感觉上的共鸣。我的同胞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这种情感为何物。由于频繁的移植也许对血统的发展有利,因此他们也不必知道这种情感究竟是什么东西。

然而这种情感同样有其道德素质。远从我能记事起,家族传说所赋予的第一个祖先暗淡朦胧,但又威武高大的形象,便出现在我幼年雅气的想象里。如今,它仍然萦绕着我,并产生出一种怀旧的深切情感。我声言,这种情感与目前城镇的现状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看来我有权强烈地要求在此居住,因为有这么一个威严的、胡子拉碴的、身穿黑貂斗篷、头戴尖顶帽的祖先——

他带着《圣经》和宝剑,那么早就到了这儿,如此威风凛凛地在没有人涉足的大街上行走,并树立起这么高大的形象——成为经历过战争与和平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是我所望尘莫及的;我的名字别人很少听过;我的面孔别人几乎不认识。而他却是个战士,是个立法者,也是个法官;他更是教会的统治者;他具有清教徒善与恶的一切特点。他同样也是一个残酷的迫害者,正如那些教友派教徒所证明的。他们在历史记载中,也提到了他。他们讲述他严酷地迫害他们教友派的一名妇女的事件。虽然他一生有过举不胜举的丰功伟绩,但这件事恐怕会比他的所有业绩的任何记载更久远地流传。他的儿子也承袭了他的这种迫害的禀性,使他自己在女巫们的殉难中[10]如此惹人注目,以致可以公道地说,她们的鲜血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斑斑血迹。确实,这点血渍渗得如此之深,以致他那被埋入查特街的墓地里的那把干枯的老骨头,如果还没有碎成粉末的话,想必上面的血痕还保留着!我不晓得我的这些祖先们是否考虑过忏悔,请求上帝饶恕他们犯下的酷行;或者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正在这些酷行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的折磨下呻吟。无论如何,我,本文的作者,作为他们的后代,特此为了他们的缘故自甘蒙受耻辱,同时祈求上帝:由他们招惹来的任何诅咒——正如我已经听说过,也正如多少年来这个家族的沉闷、衰落的状况,都表明这种诅咒的存在——可以从现在起一笔勾销了。

然而无疑地,我的这两位严峻的、不苟言笑的清教徒祖先都会觉得:事隔这么多年之后,在我的家谱这棵上面长满许多古青苔的老树干上,竟然会在它的最高枝上,长出像我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这全是对他们的种种罪孽的惩罚与报应。我所珍惜的生活目标,他们都不认为是值得称道的;对于我的成就——倘若在家族范围以外,我的成就也曾为我的生活增添了光彩的话——他们除了认为一钱不值外(如果不是肯定地认为不名誉的话),不会有别的考虑。“他是干什么的?”我的祖先的一个灰蒙蒙的幽灵向另一个幽灵嘀咕道。小说家!那能算是人生中的什么行当呢?在他的那个时代,那能算是什么赞美上帝的方式,或服务人类的方式?“哼,这个堕落的家伙还是去当二流子算了!”我的老祖宗们跨越时间的鸿沟互相就是这么问候的!不过,他们爱怎么瞧不起我就由他们去好了。他们倔强的性格特征已与我的性格特征交织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