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第3/4页)

然而随后的两三天,内供觉察到一件蹊跷的事。那是一个来池尾寺公干的武士,表情比之以前显得颇为怪异,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却总是死死盯着内供的鼻子。无独有偶,曾经害得内供鼻子掉进粥中的小和尚在讲经堂外与他路遇时,起初还一直低头忍住不笑,随后看来终于按捺不住,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些听他调遣的打杂和尚,当面听他吩咐时尚算毕恭毕敬,可待内供一转身,立刻开始嘻嘻窃笑。这类事情已远非一两次了。

内供起初只当是因为自己脸相发生了变化,但原因似乎并不尽然,那小和尚与打杂和尚的嗤笑肯定另有缘故。因为虽然同为嗤笑,他们的腔调却与当初自己鼻子长时的笑法颇为不同。若说是没看惯的短鼻子比看惯了的长鼻子显得滑稽,那倒也罢了,但显然他们的笑声里另有含意。

“以前他们可没笑得这么肆无忌惮啊。”

内供不时停下刚念了没几句的经文,歪着秃头喃喃自语。每当此时,可爱的内供必定是呆望着挂在一旁的普贤菩萨像,回想起四五天前的长鼻子,“恰似那今朝落魄汉,偏忆起昔日荣华身”,心中郁闷至极。可惜的是,内供胸中并无可解此问之明。

人心里有两种互为矛盾的感情。对旁人的不幸,当然无人会不表同情。然而一旦该人设法挣脱了困境,却又会让人不由得感到缺憾,说得夸张点儿,这时人们心里甚至会变得希望他重陷困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虽非刻意如此,人们还是会对他生出某种敌意来。内供之所以总感到莫名的不快,不外乎因为他从池尾僧俗众人的态度里,隐约感觉到了这种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这种感觉使得内供的心情每况愈下。不管对谁,动辄无端寻衅,恶言斥责。到了最后,连为他治鼻子的那个弟子也在背地里抱怨:“内供如此没心没肺,必遭天罚。”特别让内供生气的是那个淘气的小和尚。有一天,内供听到狗叫得很凶,心不在焉地出去一看,只见小和尚抡着一根二尺来长的木条,正在追逐一只长毛瘦狮子狗。他并不是只追在狗后面团团转,而是边追边喊着:“看我抽不着你鼻子!等着吧,看我抽不着你鼻子!”内供从小和尚手里夺过木条,向他脸上狠狠抽了过去。而这木条正是原来小和尚为他托鼻子的那根。

现在短得不三不四的鼻子,反而让内供怨恨起来。

接下来的一天晚上,天黑之后好像忽然刮起风来,塔上的风铃声传到枕边,着实让人心烦。更兼天气骤然变冷,年迈的内供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只得在铺上瞪着双眼发呆。此时他忽然觉得鼻子痒得发慌,用手一摸,只觉那鼻子胀了起来,像是水肿一般,比脸上其他的部位似乎都要烫了许多。

“这硬把它弄短的鼻子,保不定惹出病来了。”

内供双手按住鼻子喃喃自语道,那手势恭敬得像是在佛像前上香供花。

次日一早,内供像平日一样醒来一看,只见寺内的白果树和七叶树一夜之间落叶遍地,院子里熠熠生辉,仿佛铺上了一层黄金。或许是蒙着银霜的缘故吧,淡淡的晨曦下,塔顶的九轮正在耀眼地闪烁着。禅智内供站在悬窗洞开的外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正是此时,一种几近忘却的感觉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内供急忙伸手去摸鼻子,但摸着的已经不是昨晚的短鼻子了,那鼻子从嘴唇上方一直垂到下巴底下,还是以前的那只长鼻子。内供明白,一夜之间,鼻子又变得像以前那样长了。与此同时,他不知不觉又开始感到了那种与鼻子变短时同样的爽快。

“如此一来,肯定不会有人再笑话我了。”

内供迎着黎明的秋风,一边晃悠着长长的鼻子,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