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2/8页)

休息的时候,他也和那些拆船的民工一样,端着大茶缸子喝茶。茶是本地人自采自炒的,也是他杭得茶过去从来没有吃过的。休息的日子,得茶在山间行走散步的时候,曾经在寺庵附近看到过不少茶蓬,它们大都长得比大陆上的茶蓬要高大。他记得普陀十二景中,还专门有“茶山风露”一景。民工们对他多有敬畏,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听说了他杭得茶流放前的赫赫名声。他们告诉他,他们现在喝的就是佛茶,听说可以治肺痈呢。这个说法让得茶觉得新鲜,茶叶可治白痢,得茶倒是在不少史籍中见过,但此地的茶可治肺痈血痢,却是他头一次听说。为此他还专门写信回去,向他的爷爷嘉和讨教。

爷爷嘉和在给孙子得茶的信里,尽量把有关佛茶的事情写得详细,那是他对孙子的最深切的爱。他已经七十出头了,但他也在和时光较量,他也在等待。他用那种平常的口气对孙子这样说:普陀山对于你是一个新鲜的地方,对于爷爷我,却是不陌生的。只是多年不曾上岛,不知当年满山满寺的茶树今日尚存否?你在信上说,这里的茶树长得特别高,当年我也就此问题问过山中茶僧,蒙其告知,原来此地的茶一年只采一次,夏秋两季养精蓄锐,到了谷雨时分,自然就“一夜风吹一寸长”了。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去看一看此地人的采摘茶叶的方法,当年我上岛时,正是谷雨时分,我就发现了他们的采摘方法,较之龙井茶,是比较粗放的,但粗放自有粗放的好处,另外,佛茶也有龙井没有的洁净之处。尤其是炒茶的锅子,炒一次就要洗涮一次,所以成茶的色泽特别翠绿。再者,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干茶的样子,我“已经多年未见这佛茶了,但当年佛茶的样子我却记忆犹新,它似国非圆,似眉非眉,近似绒以,有人因此叫它“凤尾茶”。凭爷爷数十年间对茶的训览,这种形状的于某,还是独此一家呢,不知今日还存此手法否?……见爷爷信后,得茶立刻就取来干茶比较,却是一些常规的长炒青,并无凤尾状之茶。有一位老人说,你爷爷此说无错,当年佛茶正是这样峨蚣状的,不过那都是和尚炒的,从前的茶,也大多是和尚种的。如今和尚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佛茶。

祖孙之间的这些通信往来,从不涉及家事和国事,甚至连得放与爱光的双双坠崖的大事也过了很长时间才告诉他。这样,他们才渐渐地少了许多监视下的麻烦。盼儿与夜生有行动自由,但几年中她们一次也没有回省城。来回做联络工作的还是寄草。经过一段时间的修整,杭嘉和的眼睛白天依稀能见光,他常常和孙子通信,他口授,寄草笔录,往往孙子的一封信,他能回两三封。

尽管如此,人秋之后他还是有一段时间未收到孙子的信,这使他忐忑不安。所幸不久盼儿来了信,原来得茶的右手骨折了。得茶受伤,是因为拉纤时,绷紧的钢纤绳突然断裂,纤绳飞扬到了半空,分头弹了开去,一边的断头不偏不倚地打到了他的右手臂上,当下打断了他的手臂,把他痛得当场就昏了过去。

短暂的养伤的日子,杭得茶莫名地烦躁起来,夜里失眠,白天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失落。这种极度的灵魂的痉挛,在他听到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手足得放和爱光之后,曾经剧烈地发作过一次。在那些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要葬身大海。活着太痛苦了,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寻求死亡,这种无法忍受的煎熬直到现在也没有平息。此刻,望着湛蓝的大海,他焦虑不安,仿佛又有什么事情会在那个秋天发生一样。看得出来,草民们对那些翻来覆去的政治风云变幻,已经失去了1966年的热情,他们已无暇面对更远更大的东西,他们几乎已经被他们自己的细密如秋茶般的忧愁和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