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9页)

原来他们学校有一个硬性规定,一旦最新指示降临,有人来敲门通知你,哪怕你半夜三更也得起来,并且立刻通知你的下家,反正你不能让这条联络线给断了,要以最快的速度,把红太阳的声音传到千家万户。今天她练舞蹈练得很累,晚上回到家中就早早地睡了,连晚饭也没有吃。谁知到了夜里,就有她的上家膨膨脸地来敲门了,一边敲一边叫:杭迎霜,杭迎霜,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迎霜正睡得稀里糊涂,好不容易睁开了一条缝,走到大门口,见她那上家也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你怎么叫半天也不出来?”说完这句话,她就精疲力竭地朝门板上一靠,累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上家正是迎霜读小学时那个对她哪牙咧嘴态度十分恶劣的大个子姑娘,她进人中学后对迎霜倒客气起来,没想到杭迎霜还不道她好,她竟然说:“明天再说吧!”那大个子姑娘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加了一句:“你不要搞错,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迎霜没有搞错,但她依然坚定地说:“我知道,明天再说吧!”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就往门里走,边走边说:“我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这么说着,一晃就不见了。

迎霜并没有真正睡着,她昏沉地睡去,竟然在一分钟里梦见了大金牙,他向她挥舞拳头,大喊大叫,又好像她被揪上台去,人们开始纷纷批判她,大个子姑娘冲在最前面。她吓得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套上鞋子就往外冲。她冲出大门,见大街上已经红绸飞舞,锣鼓震天。她捂着胸膛想,自己刚才都在说什么啊,竟然说到明天再说。谁不知道最高指示不过夜啊,我竟然说让它过夜。她飞快地往她的下家冲去,不知道该作什么样的实际行动,才能够补偿自己的罪过。七想人想,只能祈求毛主席他老人家保佑她,让她的下家还在家里,不要让她的上家捷足先登。她的下家离她家的路着实不近,三五里路小巷子里摸过去,也不知道害怕,只管心里喊着:毛主席,原谅我!毛主席,原谅我!——但她不知道毛主席究竟有没有原谅她,反正她的下家已经不见了,她家的人说九大召开了,她到学校里去了。迎霜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二话不问就往下下家奔去。到下下家又是三五里路,不幸的是下下家也不见了,也到学校里去了。这一下迎霜可真吓出了眼泪,抽泣着绝望地在杭州黑夜的大街小巷里横横竖竖地走,不知道她下一个目标是哪里。现在她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去学校。她的头脑仿佛失去了思考,却由她的脚来代替。她就是这样来到李平水处的,在她自己每每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她的脚总会带着她的头脑来到这位年轻的军人的门前。

李平水喜欢看到那少女的神情,他对她产生了一种令人苦恼又难以启齿的深深的欲望,这是一种多么不可告人的低级趣味,她才十六岁啊!他在心里诅咒自己。

为了与他身上那种可怕的堕落的动物性作斗争,他站了起来,一边用两只茶杯倒腾着凉开水,一边说:“那天我看到你了,我去向你告别,我要走了。你在大街上跳什么呀?跟芭蕾舞里的吴清华一样,你没看到我吧,你那个认真劲儿,我可不敢叫你。”他把凉了的茶送了过去。这半大不大的少女飞快地喝了一口,继续倒在破沙发里说:“那是倒踢紫金冠,最大的难度。你看到我了吗?我也看到你了,可我没办法和你打招呼。”

她依旧坐着喝茶,过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她问:“你说什么,你要走了,你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你要离开杭州吗?”

“我想大概是那么一回事情,如果顺利,我可能会回到平水去,我的家,绍兴,我从那里来,再回到那里去,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干什么,你哭什么?我还没有走呢,也不是说走就走的,你要是想来,你可以天天到我这里来,我带你玩去,反正我现在也已经是在等通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