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5/8页)

杭家人都知道,当大哥嘉和说“你们看呢”的时候,也就是说“就这么定了吧”。嘉平没有再说话,看着大哥,眼睛里的神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知道。

叶子把嘉和送出小门口的时候,正是春风拂面的夜,天上一轮残月,细细弯弯,几粒疏星,粗盐一般,撒在两旁。叶子摸了摸嘉和的袖口,说:“回去添一件衣裳,夜里头凉的。”嘉和笑笑说:“几步路就到了,别担心。”叶子说:“这倒也是。”她站着不走,嘉和就知道她还有话说,也站着不走。突然叶子叫了一声:“大哥……”就不说下去了。嘉和先是暗暗吃惊,多少年叶子没有这样称呼他了,再一看叶子还是不说话,就有些急了,说:“你看你你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你看你这个人,啊?”叶子什么也没说,突然发出一个久违的声音,嘉和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竟然是一句标准的日语,“谢谢你”的意思。

嘉和醒了过来,他突然意识到叶子是一个日本女人啊,一个日本人啊。他这么多年来,几乎已经把这一条彻底忘记了。在他的眼里,叶子已经是一个杭州弄堂里的标准的江南女人了。他轻轻地抬起手来,擦着叶子的眼泪,说:“你要做的事情都是我要做的,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我们三个人也是一个人。你懂不懂?啊,我的话你要往心里头去,你要相信我。”

但是杭嘉和并没有能够很快实现自己的诺言,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听到了来彩的尖嗓子:杭家门里——电话——她的声音简直像利剑一般直插进他的胸膛,他害怕这不祥的声音,预感到不幸比不幸降临还要使人感到不幸。迎霜看到爷爷呆呆的神情,吓得自己先就打了一个寒战,问:“爷爷,你怎么啦?”

嘉和首先就想到,会不会嘉平出什么意外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迎霜,你去帮爷爷接个电话好不好?”

迎霜放下正在吃的泡饭,就朝巷口跑去。嘉和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也跟着跑了出去,三步两步就超过了迎霜。电话却出人意料之外,那一头也是一个哭哭泣泣的女人的声音,但不是叶子,却是个长途电话,是得茶的养母茶女打来的电话,说方越的儿子杭窑,作为反革命被抓起来了。

一听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嘉和眼前几乎一团焰火爆炸,他立刻想会不会弄错了,连忙压低了声音问:“你弄清楚,你说谁反革命?窑窑,他几岁?”

那边的声音显然已经急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说:“窑窑八岁了,不算小了,我们这里还有六岁的反革命呢!你快想想办法怎么弄吧。我自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不牵连你们已经算天保佑了,你快想想办法吧。”

嘉和连忙又安慰她。

原来杭窑从龙泉山里出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烧制好的胸像,一直就放在壁龛里,也没有人去问过那是谁。谁知前天一个邻居来串门偏偏就看到了,也是多嘴问了一句那是谁啊,正在打弹子玩的窑窑神秘地笑了,说:“那是谁你还看不出来啊。”

“那到底是谁啊?”那人好奇,又问。

“伟大领袖毛主席啊,你怎么连毛主席也不认识了?”

那人还真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笑得肚子真叫痛。原来这尊像,不点破,谁也不知道那是谁,一旦点破了,越看越像毛主席。这个漫画般的毛主席胸像把那邻居笑得直在地上打滚,一边喘着气问:“这是……哎呀谁让……你那么……我的妈呀……让你做出……来的啊?”

窑窑理直气壮地说:“我自己呀,大人烧窑的时候,我自己捏了一个毛主席,我自己把他烧出来的啊。”

小小的村子并不大,一会儿就来了不少参观毛主席胸像的人,一个个捧着肚子笑回去,再作宣传。终于,公社的民兵们来了,造反派也来了,看了胸像,铁证如山,背起窑窑就跑,立刻就扔进拘留所。像他那样的小难友,还真不少呢。县里也不知道该把这些个小反革命怎么处理,往省里一请示,过几天就送到杭州来等待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