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8页)

现在,一个老男人出场了。他出现在小布朗家的门前,他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衣衫褴楼倒就不去说它了,奇怪的是那套槛楼的衣衫还东一个洞西一个洞,边角又都是卷了上去的,像是刚被从火里抢出来。鉴于前些天一直在广场巷口烧那些旧戏装和旧画报,所以凡与火沾边的东西都让人们怀疑。这高个子的老男人往那院门口一站,老工媳就从门里头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衣衫虽破,一头花白头发却十分茂密,他露出那种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谦卑的微笑说:“我……找个熟人,听说就住在这里……”

小布朗一家已经被赶到门口的厢房里,因为房子太小,布朗只好睡在吊床上。铲完了一天煤灰、正在吊床上睡觉的小布朗,仿佛是在梦里头听到过这声音,他一个翻身,背起一件大衣,跃下床来,直冲门口,看着那男人,他说:“走,我带你去。”

他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跑,老工媳万分警惕地想:这家伙会是他们家的什么人呢?她搜肠刮肚,从五十年代开始想起,也没想出这家伙何许人也。

小布朗陪着那花白头发的高个子男人一直走到巷口,把大衣一把裹在那人身上,然后拍拍自行车后座说:“你先上来。”

那男人说:“上哪?”

小布朗说:“我先带你去翁家山,我要结婚了。”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眼,小布朗突然说:“爸爸,你没什么变化。”他笑了,罗力的眼睛挤了一阵,没让眼泪出来,说:“长这么大了。”

父子两个就往虎跑路上走,罗力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见那些大字报大标语,说:“你这辆自行车好。”

“飞鸽牌,大舅送的。”

“大舅景况好不好?”

“比二舅好一些,”小布朗虎背熊腰,有力的背脊一弹一弹,“大表嫂死了,大表哥关起来了,就这些。”

“你妈妈呢?”罗力一只手按在了小布朗的背上,小布朗身上的热气,仿佛透过棉袄传了过来,脸上被冷风吹着的寒意,也仿佛没有了。

小布朗就跟他说妈妈一开始很倒霉,现在开始好起来了,就是那个占了我们院子的老工媳讨厌。她不是一个好东西,要知道你回来了,会闹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今天先把你带到我们准备结婚的新家,等明天我们再把妈妈接过来。你不用担心,到了杭州,有我呢,儿子嗡嗡嗡地敲着胸脯。罗力看不见儿子的脸,心里就想,太像我了,太像我了,这话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对寄草说的。

正那么想呢,儿子又问:“爸爸,你是怎么出来的?逃出来的,放出来的,还是请假出来的?”

罗力这才有机会说说自己,他拎起手里那只塑料口袋,说:“农场起火了,我什么都没抢出来,只抢出了一只鞋,倒是我专门为你的脚准备着的呢。”说着就把那一只火里逃生的棉鞋取了出来,交给布朗。布朗一只手单放,接过那只鞋,贴在自己的脸上,说:“真暖和。”罗力说:“可惜只有一只了。”小布朗说:“没关系,叫妈妈再做一只。”

话说到这里,小布朗车龙头一弯,进了满觉陇。两边山色一暗,扑面而来的便是黑乎乎的茶坡。罗力一把抱住儿子的腰,把头靠在儿子的腰上。

这一次,采茶的确认为杭布朗是疯了,如果不疯,他不会作出这样丧失理智的事情,他竟然敢把他的劳改犯父亲接到翁家山来住。采茶不会一让再让,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感情问题的重要,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轻率。原来,经吴坤的力荐,翁采茶已经作为杭州市郊农民造反派的代表常驻造反总部。她立刻就从从前招待所四个人一间的宿舍搬出,住到了吴坤的隔壁,昨天还睡在她下铺的那一位小姐妹,今天早上就开始给她倒茶,今天中午,小姐妹又重提上次介绍给她的那个解放军叔叔了。而今天夜里,他们还有一个重大活动呢,她要和吴坤他们并肩战斗,去夺报社的权了。后天,1967年1月1号,那就是翁采茶的另一个人生的开始T。这是怎么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翁采茶深深地感到了革命的伟大,而且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