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7页)

这句话刚刚说完他就呆住了,悲从中来,巨大的恐惧,他吓得头发都倒竖了起来,用手一把抓住了按在头皮上,嘴唇和眼睛像渗水的沙地一样顿时干枯。叶子奶奶突然拿起手里的那块抹布往他嘴上擦,边擦边说:“快给我呸,呸呸!快把你刚才说的话呸出来,你给我呸出来,呸出来!”

得放一下子蹲在地上,呸了两声,突然跳了起来,叫了一声妈,就冲出去了。他跑到了巷口,看见外面红旗招展,标语满无,又是一个艳阳天。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喊:你回来,你爸爸和爷爷都——不在家里,都在单位里,你回来,我带你去找你妈!

有那么一天一夜,杭得放崩溃了,他几乎精神错乱,到处乱跑,叶子哪里是他的对手,根本就抓不到他。连忙就喊迎霜去追,还是迎霜手脚快,跑着跑着哭了起来,跟在哥哥后面喊:“二哥你不要到马坡巷去,二哥你不要到马市街去,那里不好去的!”得放气势汹汹地站定吼叫:“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哪里不好去的?”迎霜一边哭一边说:“都不好去的。爷爷办学习班去了,姑婆家里抄了——”

“爸爸哪里去了?也进牛棚去了吗?”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爸爸的确是进牛棚了;还有姑婆,这种人不进牛棚谁进?方越表叔——一杭家第一个该进牛棚的就是他;忘忧表叔回到了大森林,我想他在那里也该是进牛棚了;布朗表叔,虽然他在煤球店里自由地铲着煤灰,但跟在牛棚里铲煤灰有什么两样,他不过是一个不进牛棚的进牛棚者。那么还有谁没进牛棚呢?得放看看天,他突然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牛棚。他仿佛突然得了脑震荡,记忆力暂时消失.只模糊地感觉到他还是有救命稻草可以捞的,他们杭家还是应该有人没进牛棚的。他搜肠刮肚,突然摸了一把脸,仿佛脸上又被人劈头盖脑地浇了一盆凉水,他眼睛突然一亮:嘉和爷爷,杭家人的主心骨,他平时是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的,因为他发现他不那么接受他。得放哭了出来,叫了一声——一大爷爷——现在还顾得着什么自尊心,妈妈死了,永远也没有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一个人可以说没就没有啊,得放一下子小掉了十岁,兄妹俩执手相看泪眼……妈妈埋在哪里了,他总算问了一句着边际的话。妹妹却说她也不知道,因为那是保密的。火葬场里有很多这样自杀的人呢,烧烧掉就倒进农民田里当化肥了……你去问大爷爷吧,他什么都晓得……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七想八想:谁都有可能进牛棚,嘉和爷爷可应该是看牛棚的人。不过也难说,他虽然是抗日英雄,但他毕竟还是资本家啊-一快说,大爷爷在哪里?迎霜哭哭泣泣,大爷爷到外地评茶去了……什、么——这种时候,还有人喝茶?还有人卖茶买茶?还有人拿着白杯子,口里含着一嘴的茶水,眼睛朝天琢磨它们该是几级几级——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大爷爷!天底下还有这样不是人的大爷爷吗?迎霜又哭了,说:哥哥,爷爷骂你才不是人呢,爸爸关起来了,全靠大爷爷和大哥哥料理妈妈后事,妈妈已经死了三个月了,你刚走她就死了,你是最坏最坏的哥哥,我再也不会理睬你了,你走吧,我再也不会理睬你了……得放这才想起来,他不是还可以找他的大哥吗?他得先找上一个人才行啊,得找上一个活生生的人,然后陪着他一起面对这样的大灾难——-一他打到东打到西,砸这个砸那个,他已经看到不少死在这场风暴中的人们了,可他就是没有想到,他的最最软弱、最最没有问题的妈妈——偏偏却是她死了……杭得茶并没有给杭得放带来什么安慰。他倒是躺在卧室里睡大觉,但看上去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得放不能忍受大哥得茶对他母亲自杀的态度,他没有和他抱头痛哭,扼腕相叹,他只是点了点头让他坐下,破天荒地递给他一枝烟。他们兄弟俩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同时学会了抽烟。得放觉得人们太无动于衷了,生活没有因为一个亲人的死去而停止,这太不公平了。他趴在大哥的桌子上,眼泪流得很少,余光里还能看到桌上那张姑娘的相片,他甚至还能看到裂成了三片的玻璃片的形状。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心里千头万绪,思想像水银柱一般迅速而又敏感地从这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从伤心欲绝一下子又跳到冷嘲热讽,从流泪一下子变为假笑。他哑着嗓音说:“我妈妈是被人弄死的。这口气死都咽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