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8页)

“我家,我家有什么问题?”

“你难道还不知道?你父亲有历史问题,你母亲单位也准备审查她了。”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老实告诉你,我刚刚外调回来。你父母的单位,我们都去过了。”

“去我父母的单位?”

“怎么,去不得吗?”孙华正咄咄逼人地说。

“可我是和我爷爷住在一起的。”得放想了想,搬出一张挡箭牌。不料那两人都冷笑起来,说:“你就别提你那爷爷吧,政协门口自己去看看,你爷爷的大字报大标语多到天上去了。”

得放咽了口气,又咽了口气。他知道,如果他不那么连续地咽气,他会冲上去咬他们一口的。咽气的结果,是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是说,我不配做无产阶级革命派了?”

“忠不忠,看行动!”

杭得放绝望地想,怎么看行动,该批斗的牛鬼蛇神都让人揪走了,该成立的战斗队都成立了,他还有什么可以行动?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证明他是红色的、革命的、纯洁的?

他环顾四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就像一头饿狼一般到处寻找食物。他突然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恐惧地善良地望着他,眉头皱了起来,痛心的样子让人永生难忘。千钧一发之际,命运给杭得放送来了那条大辫子。看样子这的确已经是全班唯一的一条大辫子了。他本来不是应该欣慕于它,爱它,拥有它吗?然而他却对它一刀两断。杭得放举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把剪刀,突然大吼一声:“我让你们看我的行动!”

他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谢爱光的那两根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飞快地绞了下来,提在手上,大声地叫道:“这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这是四旧,革命的同学们,跟我走,造反去!”

他就这么提着两根辫子冲出了教室,后面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杭得放的气势压倒了众人,征服了众同学,连孙华正也向他拍手致意,他成功地在最短的时间里再次成为学生领袖。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好远,听到了教室里传来了一阵惨叫,他的心,就在那惨叫声中剧烈地跳了起来,然后一直往下坠去,坠去,坠得他眼中逼出了泪水,他想:这就是革命的泪水,造反的泪水,革命就是人民的狂欢节,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他挥着辫子回过头来,连蹦带跳地喊着口号,又激动又茫然地想:到哪里去造反呢?到哪里去抄家呢?他们已经来到了十字街头,有许多过路的群众以及也在游行的队伍都停了下来,看着他。同学们开始停下脚步发出追问:“我们去哪里,我们去哪里!”董渡江问他:“杭得放,革命的下一个目标在哪里?”

杭得放盯着手里抓着的那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辫子的下端是两根绿色的细绒线的发绳,他应该想到他的下一个造反目标在哪里,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地想:为什么绿头绳可以配黑头发呢?为什么家里的厕所老是堵塞呢?然后,他就声嘶力竭地举起双手喊道:“战友们,跟我走,抄我的家去,冲啊!……”

现在的杭得放也并没有回家的打算。这是一个被清算的家,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之家。他现在要做的首先就是和这样一个家族划清界限。另外一方面,他的革命行动也很忙。杭州大中学校一批红卫兵正在筹备成立红卫兵司令部,他也终于成为了他们的联络人之一。晚上是他们开会的时间,不料临时被赵争争从女中派来的人叫走了。他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没想到是让他用自行车把妹妹迎霜接回去。赵争争在日光灯下面的脸色苍白,她有些神经质似地在屋里来回走着,不停地说;“你要对你的妹妹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接着她又不满地说:“她离一个革命者太远,你不应该让我来带领这样一个革命素质太差的人。”得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惶恐地说;“不过她的确还是小了一点。”赵争争叹了口气,说:“她在医务室里,把她带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