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8页)

杭汉先是吃了一惊,手提着那几条黄鳝一时发愣,后来便有些生气。杭州,出苏小小的地方,女子都该如西施一般的,怎么可以手指戳戳,老子老子,一副青洪帮的吃相!杭汉自小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在国外呆的时间长了,又是茶学权威,别人也是当他一个人物来对待的,这样听人说话,倒还不曾有过。援非的中国人,虽然也离不开政治学习,但也不曾发展到日日背诵语录,故而孤陋寡闻,竟不知刚才那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乃是今日造反天下的口头禅。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才轻轻地回敬了一句:“你这个女同志,这么说话,什么意思?”

谁知那女子就蹬竿上房,秤盘扔得震天响:“你你你,你这个现反,竟敢说毛主席的话什么意思!抓你到造反司令部去!”

现反!杭汉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才想起来现反就是现行反革命。这下子,杭汉可是真正地碰了个顶头呆——怎么买了几条黄鳝的工夫,他就成了现行反革命。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有人来拉劝他,边推边说:“好了好了,这位革命群众看样子是跟不上飞跃发展的革命形势了,赶快回去斗私批修,再不狠斗私心杂念,就要戴高帽子跟牛鬼蛇神一起游街了。”

杭汉认出来了,拉他的正是开茶馆的周师傅,从前在汪庄当伙计的,抗战前夕他还请他们抗家人在三潭印月喝过茶的,杭家和他向来就熟。他不解地边走边说:“这位女同志是怎么啦,为什么这么恨我?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嘛,六四年我出国前全国人民都在学习雷锋,大家见面都是笑嘻嘻的嘛。”

周师傅边拉他到拐角处的老虎灶旁,边说:“杭老师你就再不要多说一句话了,今日要不是小撮着伯让我拉了你出来,说不定一顶高帽子已经戴在你头上,铜锣敲敲游街去了。”

正说到此,小撮着就在老虎灶旁的旧八仙桌后立了起来,用脚踢开了长凳,说:“我眼睛不好,也没看出是汉儿。不过听声音看做派,必是我们抗家人。”

杭汉见是小撮着伯,虽是老了一些,精神却是好的,便着急地说:“撮着怕你也进城来了,亏了你拉我过来。我出国几年,家里的事情都接不上头了。”

小撮着伯用手指了一下周围,说:“莫提你出国几年,连我这日日在家门口拄着的人,也接不上头了呢。”

周师傅连忙为他们二人冲了茶,摆着手压低声音说:“撮着你也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小心被红卫兵听见,抓去游街!”

“老子1927年的老党员,老子革命的时候,这群毛孩子的爷爷还不知在哪里穿开裆裤呢,老子怕他们这些小猢狲属毛灰!”

“你小撮着是1927年的老革命,我周二可没有你的光荣历史可以拿来吹。不要到时候你掸掸屁股就走,连累我这老虎灶也开不下去。”

杭汉见周师傅一边在老虎灶前为他烫杀黄鳝一边那么说,心里过意不去,就说:“不会的,不会的,公私合营那会儿,我们忘忧茶庄都合营掉了。记得当时你也想合的,没地方合,这才留下的嘛。”

“杭老师,你真是不知今日天下如何走势!我已经看出来了,这根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多少年,这一回算是真正保不住了。”

周二这么说了,杭汉倒是有些上心,这才抬头仔细看那老虎灶。老虎灶的炉面是平的,下埋大锅,靠里砌两口小锅,远远看去,小锅似虎眼,大锅似虎口,那通向屋顶的一根烟囱,倒是像煞了一根老虎尾巴。旁边又置着几张八仙桌,配着数条长凳,这就便算得上是茶馆了。杭汉还能记起那老虎灶旁贴的一副对联:灶形原类虎,水势宛喷龙。如今这副对联已经换得一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