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8页)

布朗姓了杭,但依旧有个罗姓的父亲问题。所以寄草干脆一咬牙,让小邦成带走。江南与云南,真正是天各一方啊,别人都说寄草狠心,只有嘉和支持妹妹。他说:“不是还有寒暑假吗?眼睛一眨的工夫就好回来的。”

眼睛一眨就眨了十五年,“反动军官”罗力表现再不好,还是刑满了。当局让他留在劳改农场,外人看来,和劳改也没什么区别。寄草这才下了决心,小布朗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大舅介绍他暂时到一家煤球店里铲煤灰,还算是消耗掉一点精力,但这种黑乎乎的生活让小布朗实在憋气,下了班后和妈妈又谈不了几句话,妈妈就要去上中班。他发现江南城里的亲戚到底和大茶树家乡的人们不同,比如杭家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喜欢他,但都没有轧堆的习惯,但小布朗是有轧堆习惯的,他不习惯孤独。

小布朗闷闷不乐,一下班便倚在门前,洞萧横吹。没过几天,马市街的巷口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有一个年轻的流浪汉,日夜在家门口发情呢。

一群失意失业的男女青年,顿时闻风而来。向晚时分,捧着饭碗,立在小布朗家门前的台基上,听他唱歌。

布朗是有他自己的情歌的,和《外国民歌二百首》上的歌儿都不一样。有一首中国民歌,年轻人也都会唱,叫做《小河淌水》,可他们那叫什么唱啊,白开水一样。杭布朗的唱才是唱呢,和特级龙井茶一样地隽永啊——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杭州弄堂里穿进穿出的那些个小家碧玉们,有几个听到过这样的近乎于叹息的“哥啊哥啊哥啊呀”,那三个“哥啊”真正是惊心动魄,真正是要了那些个杭州姑娘儿的命。她们谁还有心思去弄堂居民区跟缠过小脚的老太婆沙里哩佩读报纸学文件发老鼠药啊,一天就盼着傍晚,好到杭家门口去听——哥啊。

这一来小家碧玉们的娘不答应了,她们纷纷跑到居民区去告杭布朗这个小流氓的状,她们不免耸人听闻地说:“我们的孩子,虽不都是生在新社会,却也可以说都是长在红旗下的了。如今每日到那国民党劳改犯的家门口去混,哥啊妹啊的,谁是他的哥,他这样出身的人配当哥吗?”

居民区老妈妈顿觉问题严重,便叫来已经在街道小厂里糊纸盒的杭寄草谈话。寄草听着她们的一番话,也不申辩,回家便问儿子,是不是天天唱歌没干别的?

儿子说,还能干什么啊,就唱歌他们还难为情呢,倒是想叫他们跳舞来着,谁敢啊——胆小的汉人!没趣的汉人!

当妈的不想告诉儿子,他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汉人。又想,其实儿子不是不知道。她说:“她们说你实在憋不住,可以像五八年大跃进时那样,弄些革命的东西来念。”

小布朗不知道一时半会儿的,革命的可以念的东西哪里找去。杭家几乎没有人是学文的,小辈中得茶好不容易学了文,却又是学的历史。《唐诗三百首》倒是有,但是它也不革命。寄草东翻西翻,翻出了一份侄儿杭汉从苏联带回来的茶叶杂志,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首汉译诗,夹在杂志当中,正是他们这一代人熟悉的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

布朗就念了起来:

白熊、鹿。

爱斯基摩——

茶管局的茶

谁都爱喝。

哪怕喝到北极

也觉浑身暖和。

“这是什么诗啊,”布朗哈哈大笑说,“好。不让我唱阿哥,我就唱马雅可夫斯基卖茶。”

当晚,杭家院子一片的嚷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茶庄开到杭家门口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