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黄娜的女儿蕉风,和杭嘉平没有血缘关系,随了母亲姓黄。黄蕉风是在热带长大的,从来也没有见识过大雪。在重庆呆了两三年,被中国腹地的冬天冻得手脚都是冻疮,面颊肿了起来,哪里还有小木美人儿的影子,倒像煞一个臃肿的乡下丫头。在1942年1月的寒气里,她随着刚刚认识的哥哥杭汉和姑妈寄草,在飞机场送别了回英国养伤的母亲。不出几天,又告别了要随团去陕北参观的继父,就拉着杭汉的大手,登上了停靠在重庆码头的轮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汉哥哥说,要带她到遥远的江的下游去,那里是父亲的故乡。那里也有山,不过没有四川的山高;那里还有成片成片的茶园,比这里的茶要细嫩。那里有一个名叫万J;D的小村庄,被竹林、橘林和茶园包围着,村口还有一条美丽的小河。吴觉农先生带信来,让他们一起到那里去,和吴先生一起事茶。

隔着远去的码头,他们和小姑妈寄草挥手告别。寄草背过身去,将随着一支马帮进入云南,要到滇缅边境美人蕉怒放的地方去寻找她的情人。临行前她也没有忘记嘱咐二哥,到了陕北,别忘记打听一个叫杨真的年轻人。“你只说找一个把《资本论》当性命的人,别人肯定能把他从万人丛里拎出来的。”

“找个人倒不难,只要他还活着,只是找到他干什么呢?”

“也没什么,就把这几瓶奎宁交给他。他会记起我来的。”

杭嘉平用手碰碰自己额头,说:“怪不得你也能说马克思。”

“学着点马克思也好,万一将来用得上呢。”

“你要是那么感兴趣,我想个办法,和我一起去那里。”

“真的?”寄草忘情地跳了起来。

“真的。”嘉平从妹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花,他想,看样子麻烦了。

“不,罗力等着我呢。”寄草摇摇头,眼睛里的火花黯了下去。

嘉平想了想,说:“如果没有罗力,你会跟我去吗?”

寄草什么也不回答,反过来问嘉平:“你还记着嫂子吗?”

嘉平知道,寄草指的是叶子。他问了一会儿,才心情忧郁地说:“没有一天忘记过。”

他们说这些话时,悄悄地压低声音,生怕蕉风听见。

蕉风才十一二岁,是个性情非常随和的姑娘,对周围世界发生的事件并不十分敏感,总是乐乐呵呵地生活在自己的已经过去了的童年时代里。因此,虽然长得不比寄草矮多少,但总像是一个形如少女的儿童。这一次父母的受伤事件,一开始几乎把她吓麻木了,可是一见他们能和她说话了,她又很快地恢复了原状。这个小姑娘从前一直在奶娘家里寄养着,后来跟着母亲来到中国,又住在了寄宿学校里。现在,母亲要回英国了,又把她交给了继父。而继父呢,又把她交给了汉哥哥。她被别人这样交来交去的倒也是惯了,也没有细想一下,为什么这一次母亲不把她带回英国外公外婆家。倒还是寄草看出来了,对杭汉说:“这孩子的妈是真的不肯离开二哥,你看,把孩子都留下来作抵押。”。这话倒叫杭汉吃了一惊,他永远也没有那么些层出不穷的心机。再看看蕉风憨憨的样子,倒生出了骨肉间才有的怜惜之情。把蕉风带走的主意,还是他出的。他看出父亲拿这个寄宿学校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安排好——他怕他这一走又发生什么意外,可又不能带着蕉风一起走。当杭汉提出由他带着她一起回浙江万川时,嘉平很高兴。他把这一切看作是他们杭氏家族接受她们母女的重大举措。他对儿子说:“很好,这很好,国家需要更多的人从事茶业建设,蕉风能够跟着你一起做茶叶学问,将来是会有前途的。”

杭汉知道父亲肯定会高兴的。现在父亲又自由了,又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了,而且还为国家输送了茶业人才,为将来抗战胜利之后的建设作了考虑。他渐渐了解了他的父亲,并开始明白父亲和伯父之间的差别。他开始明白,为什么伯父是沉重的,而父亲却总是那么轻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