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939年的春天,杭家虽再遭大难,偷偷来看他们的亲朋好友还是络绎不绝。只是白天不敢来,悄悄地晚上来;大门不敢走,悄悄地从后门的篱笆缝里钻进来。后院本来是挨着一条小河的,桃红柳绿,河下院纱女款款而行,一手竹篮,一手木杆,自是一番风韵。日本人一来,如今也是垃圾遍地,河道淤塞,臭气熏天的了。这条垃圾小道,就成了人们到杭家来的必经之地。

被伯父亲自背回来的杭汉在自家后院的小厢房楼上躺过三天之后,便能下床了。毕竟年轻,又是习过内功的武林中人,杭汉的皮肉受苦,筋骨倒未伤透,只是眼睛被打得睁不开,卖相难看。那一日大白天,杭汉站在后窗口,就见着一个女人一跳一跳地在那些垃圾山上绕来绕去,往他家的方向走来。他看看身影,像是方西冷,连忙下楼,叫了正在屋里喂着抗盼吃药的母亲到后门去候着。叶子奇怪,说:“盼儿,你妈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谁不知道我们家大院门口白日里都有人监视着呢,她怎么敢这时候来?”

杭盼喘着气说:“婶婶,你哪里晓得我妈现在的处境。不要说晚上,白天能出来都不错了。那个人,常常就把她锁在家里,只怕她跑了。上回我妈来看我,连衣服袖子也不敢撩,就怕我看到那些伤。那个人真是疯了。”

杭汉说:“干脆让你妈也来我们家大院算了。一来也好照顾你,二来也算是摘了汉奸老婆的罪名。妈,你说呢?”

杭盼看看叶子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十年前她可是自己从这里跑出去的。我妈还有没有脸回来?那人让不让她回来?还有,我爸还要不要她回来……”她又看看叶子。叶子就明白了,说:“盼儿,你爸那里,我去说,不能让你妈吃这个苦啊。日本人迟早是要走的,你妈以后还怎么过呢?”看看盼儿又要哭,半碗药也不喝了,连忙说:“我这就去找你爸,他正和你小撮着伯在后场里商量事情呢。你妈来了,我们大家劝劝她。”

正说着呢,就见方西岸挎着一个包进来了,脸上还堆着笑,接口说:“我来了,你们倒是要劝我什么啊?”

“劝你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吃苦呢,就不知道你肯不肯啊?”细心的叶子一下子就发现了方西岸脸上的强颜欢笑,连忙接口说。

“只怕是今生今世也没有这个福气回杭家大院了。”方西冷还是笑嘻嘻地说着,就坐在了盼儿的床边,一边往那包里取着药品盒子,都是治肺病的西药针剂和片剂。盼儿一见,头就朝了里床,说:“你怎么还给我拿这些东西。跟你说了,喂狗吃我也不服这些了。还有这些针剂,我都扔还给那个日本佬了,怎么你又给拿回来了?”

方西冷说:“你且回过头来看一看,这药是那日本人送来的吗?”

盼儿这才回过头来,细细看了那包装盒,笑了,边划着十字边说:“主啊,主赐福予我了。婶婶,你快快告诉爸爸,就说教会给我从美国寄药来了,他不用发愁了。妈,你不知道,爸他愁着我的病,头发都愁白了一半了。”

叶子就拉着方西岸站起来说:“嫂子,还是我们一起去吧。盼儿的事情,我们还得坐下来谈,有个从长打算才好啊。”

这么说着,两人就走了出去。盼儿看着母亲和婶婶的背影,轻轻划着十字,叹道:“上帝啊……”杭汉看得好笑,说:“真有意思,我们家兄妹中,还会有人信上帝。忆儿要是在,肯定会和你争一个三天三夜,把你的上帝一直争得无影无踪才罢休呢。”

“上帝无所不在。汉儿哥哥,你应该感谢我们的在天之父才是,是上帝救了你。祈祷吧,刚才你已经冒犯他了……”

“我不会向任何神明祈祷的,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是一个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我会去专门攻读科学,我相信一切被科学证明了的东西。其余的,对不起,我都持怀疑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