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10页)

时常的,小掘一郎也会到孔庙里来。但他并不和赵寄客照面,他总是远远地站着,看着银须飘然的赵寄客练武习拳。有时候,他的脸上,会流露出着迷的神情,然后,慢慢地阴沉下去,阴沉下去,直到最后,拂袖而走。

这天上午,当杭汉正反手给了那日本宪兵两个耳光的时候,嘉和被小撮着请到孔庙,说是赵四爷有要事与他商量。在通往大成殿的长廊上,小撮着见四周没有敌人耳目跟着,这才说:“东家,你知赵四爷这次要和你商量什么事情?”

嘉和正闷着头想自己的心事,听小撮着问他,站住了,看着一天的淫雨,说:“是王五权和吴有他们要来拆大成殿的事情吧。”

“说是修理大成殿,其实就是拆祖庙,听说不几日就要来动手了。”

嘉和就抬头看了那大成殿在雨中的檐角,眼睛眯了起来。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孔孟之徒,对大成殿是不了解的。赵寄客软禁在此之后,他才知道这大成殿原是南宋时所建,其中雕梁画栋,均为辅木。自抗战以来,浙东已封锁了木材下运,因此杭州城一时就十分缺乏了燃料和棺木制材。王五权等人欲拆了这大成殿,毫无疑问,又是为了他们的那个棺材铺子。

这么想着,他和小撮着已经来到了大成殿门口。赵寄客已经在殿里那排南宋石经前站着迎候他了。见了嘉和,他只是指了指殿内深处,说:“嘉和,你看,我还给你请了一个什么人来?”话音刚落,那石碑后面就转出一个人来,正是杭嘉和的少年朋友、在灵隐寺照过一面的陈揖怀。

陈揖怀见了老朋友,也不多说一句,只把左手伸了出去。嘉和倒是微微一愣,顿时就明白,陈揖怀的右手已经被日本浪人砍废了。他也就默默地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了,陈揖怀要松,一时也松不开。

小撮着到了门口放哨,大成殿里,此刻除了他们三人,便没有其余游客了。赵寄客这才跟他们二位说:“本想请你们到我后面厢房谋事,只是那里白日骚扰甚多,只恐隔墙有耳,所以还是把二位请到这里经碑下来了。”

陈揖怀说:“赵先生想得周到。再说,我也实在是多日没见这‘石经’了,从前习书法,可是三日两头来这里揣摩的。”

“大成殿一拆,不知这些石碑又有什么样的劫难了。”嘉和突然说。

“找你们来,正是为了商量这些事情。”

原来,杭州城孔庙的祭孔渐渐式微之后,它那珍存石经石碑的功能,却是渐渐显露出来了。其中,最使它自豪的,便是此间藏有的这部南宋石经——石头版本的四书五经。石经在中国倒是不少,但皇帝亲笔书写后勒石的却只有两部:一部是藏之于西安碑林的唐玄宗书之的《孝经》,一部便是宋高宗赵构及皇后吴氏写的这部南宋石经了。

说到这部石经,经历着这几朝几劫,也可以说是多灾多难的了。从前皇家出身,何等显贵,尊之于太学,比如金屋藏娇。然大树一倒,身世飘零。那个挖了宋陵祖坟的番僧杨涟真伽,在从前南宋皇城中造了镇南塔,要将石经搬去为塔基,后经人据理力争,才免全毁。可怜这石经年深月久,沦入荒莽,竟也无人理会,龟跌璃首,十缺其半。直至明代,石经方与其他一些珍贵石刻移至孔庙,幸存至今。

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如此九九八十一难的石经,今日又逢一劫。

嘉和细细品味着这石经上刻着的经文,好半天才说:“实在留不住了,莫若落得一个同归于尽也好。”

陈揖怀回答:“嘉和兄你正是这么想着的呢,才……”他突然缄口,倒是嘉和自己接了下去,“才一把火烧了自家的院子。”

赵寄客却说:“家自可以烧得,国不可烧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