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7页)

年轻的士兵,有那么一刹那,真的是有一种被恶魔缠身的感觉。年轻人害怕了,这是他登上中国大陆之后,在他杀了许多中国人之后的第一次的手软。但是这种瞬间的手心出汗立刻被他的同伴们的醒来阻隔了。他敏感的心,一下子就发现他的战友们正用一种从来没有的目光看着他——他怎么可能不被激怒呢?由于这个中国疯女人,这个一身血糊糊的中国疯女人,他的胆怯,竟然有可能被他的同伴们发现——这是何等的屈辱!年轻的日本士兵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片刻从半人半兽变成披着人皮的完全的野兽,他大吼一声,跳了起来,拔出军刀,亮闪闪的,朝那女人的背上砍去。那女人再一次惨叫起来,又再一次地倒下了。

这一次,日本士兵不再为这个中国女人的惨叫而欣慰了,他们几乎人人都愤怒了——太过分了,他们想,一粒子弹就应该去死的支那人,竟然打了无数粒子弹也不死——太过分了……为了表示他们对他们的年轻同伴的同情,使他尽快地从刚才那个场景中摆脱出来,这群日本兵翻过了青芝坞,来到了玉泉鱼乐国。

玉泉寺的长老们早就离散逃难去了,这里就没有了一个人。那些日本士兵,一个个地坐在木栏杆前,把他们的半个身子趴了出去,七嘴八舌地说着关于大鱼的话。在他们看来,这么巨大的鱼儿,怎么是可以在支那生长的呢?为什么,他们大和民族却不曾有让他们看到这样美丽大鱼的地方呢?那个年轻士兵就高声地叫了起来:“就是冲着这些大鱼,我们也值得战死在中国。”他的话立刻得到了一片喝彩。

众多的五色大鲤鱼们,发现日本士兵的到来,禁不住欢欣鼓舞。它们已经有好多天不曾见到人了。要知道它们既然生来就已经是观赏鱼了,它们就离不开和人的和平共处。如果鱼会说话,他们会告诉人们它们被欣赏时的那种精神上的满足,还有与此同时的物质上的满足——他们总是会被游客们喂得脑满肠肥。它们也早已习惯了人类对它们的这种特殊待遇——他们被杭州人如此宠爱地一代一代地呵护,至今已经有一千多年了。

所以,当日本士兵们也从自己口袋中拿出干馍喂它们时,它们一方面非常高兴,另一方面,也不觉得有什么受宠若惊。它们都算是开过眼界的大鱼儿了,所以此刻它们就显得很有分寸。它们一边忙不迭地张着大嘴,一边从容不迫地一遍又一遍地从这些它们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人面前掠过。

可是你听听那些没心肝的岛国人说的话。如果那些善良的大美鱼儿,能够知道他们一边喂着它们一边说的话,它们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和善地与他们交往。说起来它们也是被国人给宠坏了,它们每一代都是善始善终地活着,哪里会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得那么惨呢。

总之,这些日本人一边兴趣盎然地喂着鱼儿,一边同样兴趣盎然地讨论着如何杀了吃掉。战争时期一切从简,什么钩啊,网哪,统统否决。他们中有人还想用刺刀刺,看来不行。杭州的鱼儿虽大,可毕竟是江南的鱼儿,是灵巧智慧的,刺了几下,没刺着,倒把那刺鱼的强盗累得够呛。最后一致决定用手榴弹炸。那年轻人这一下子就从刚才的血淋淋的中国女人的阴影中摆脱了出来,他高声叫着:“我来,我来,我来!”然后又热火朝天地把他的同伴们招呼到了安全地带,然后,他屏声屏气地跟到鱼池旁,咬着牙根,仿佛那一池的鱼都是中国人。

但见他一下子拔了引信,然后,手一松,只听水里一声发闷的巨响——可怜那些一向是“花著鱼身鱼喝花”的鱼儿,那些“好向碧波深处去”的鱼儿,一瞬间惊得翻上了水面几尺高,不一会儿。水上污血翻了起来,就有不少大鱼儿翻起了它们的鱼肚皮。那其余的鱼儿何尝遇到过这样的灭顶之灾,一时惊慌得没有主张,乱作一团,如热锅上的蚂蚁,就在池子边缘上发疯一样地飞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