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小的少年忘忧,周身雪白,眯着眼睛坐在廊下。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忧郁得几乎都要犯病了。

家里的人,突然地就忙得像柯落帽风,一个也不见了。他抓抓这个抓不住,抓抓那个也抓不住。小姨妈寄草跟他是最亲的了,连她也撇下了他。好不容易拽住一只衣角,小姨妈便三言两语地跟他讲,昨日上海打起来了,是日本人和我们中国守军开的火。她的嗓音又脆,口气又快,哪里啪啦,两张红唇像是直擦火星,腋下夹着妈妈嘉草刚刚为红十字会缝制好的大旗,匆匆忙忙地就往外走,衣角被拉得笔直再弹开,忘忧想拽也拽不住。

“说好了你们带我去玉泉看大鱼的——-”

他没能够往下叫,因为小姨妈已经转过照壁,不见踪影了。

家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两个表哥去了学校,大舅去了茶庄,绿爱外婆到汽车工会去找寄客外公,说他正在那里商量抗日的事情,要调集五十辆汽车做军需呢。

就这样,从风火墙外飘入的八月的江南之雨,把小小少年忘忧的心,淋得温液迹的了。

他坐在大墙门第一进院子里天井前的长廊下,看着大门内一长溜巨大的水缸接着天水时溅起的明明灭灭的水花,膝上摊着一本线装书,翻开的那一页,恰是清人查人漠所著的《玉泉观鱼》一文。他就那么看着书,就着雨声,想念着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儿。

身边有人走过,忘忧连头也懒得抬。他十岁了,什么不知道?家里人都哄着他,围着他转,把他当一件奇怪的珍物。他负气地想-一还不是因为我浑身上下雪白,眼睛是个半瞎子,和你们不一样,走出去人家要围观。既然我这么可笑,为什么还要让我生出来?

身边那双脚步停住了,穿着木拖鞋,一看就知道是叶子舅妈。

“忘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叶子有点吃惊,她蹲了下来,目光关切地盯着他。

“不干什么,看书。”

叶子凑过头去一看,叹了口气,明白了,忘儿还在想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呢,这真是要怪他的两个哥哥的。

原来,忘忧因是残疾人,不能去正规的学校读书,便在家里请了先生来教。一入八月,先生放了暑假,功课就由那两个哥哥来代上了。谁知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全民动员抗战,杭忆杭汉两个热血少年每日在外面进行抗日宣传,街头十字路口拉一个圈子,就开始了《放下你的鞭子》,还有“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日子”什么的。全家人都被抗战煽得热火朝天,连嘉草也一天到晚忙着做军鞋。

此时的林忘忧却好像是完全被排斥在抗战之外的了。家人对他的全部希望就是他不要生病,不要添乱,上不上课什么的,无非一点虚架子,表示没把他忘忧晾在一边罢了。杭家人心细,知道若是别的正常孩子,此时不必太操心,可忘忧不一样,是个要小心善待的孩子。

前日轮到杭汉给忘儿讲《庄子·秋水篇》。你想,他哪里还有心思讲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把《庄子》扔给忘儿就说:“你自己先看一遍再说,把文章都给我弄明白了,再把心得讲给我听。”说着就往外走,被忘忧用一只脚绊了在前,冷静地说:“我都看了,正要你给我讲解呢。为什么黄庭坚一定要说‘乐莫乐于场上’呢?”

这头杭汉就听到杭忆用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口琴吹《苏武牧羊》呢。抬头一看,杭忆正趴在窗上向他挤眉弄眼,知道是打招呼让他走,只好说:“忘儿,等明日我再给你讲‘场上’行不行?我今日真有事儿。”

“不行!”忘忧绝不通融,“你们两个不用贼头狗脑,当我不知道《苏武牧羊》是你们的联络暗号啊。我才不稀罕跟你们出去凑热闹呢,你就给我把‘乐莫乐于场上’讲明白了,我就立刻让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