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8页)

赵峡黄见这只青花缠枝牡丹纹的茶罐造型大气,稳重精美,其上牡丹俯仰向背,聚散飘逸,一看就是件贵重的古董,便说:“看这图案似与不似的意蕴,怕是前朝的器物吧?”

天醉一听便眉飞色舞起来,算是说到心坎子里了,这才真正打开了话匣子,说:“正是元朝的遗物,老先生真是慧眼,元朝青花装饰,最妙之处,便在这似与不似之间……”

赵寄客手里拿着本《龚定庵文集》,凑过身来,左看右观那青花瓷罐,说:“妙在何处?我怎么只看见那么几朵牡丹花,并无振聋发喷耳目一新之感呢?”

天醉愈发得意,全然听不出赵寄客的讥讽,或者说他对这年长二月的大兄的讥讽早就刀枪不入无动于衷,只管兴致勃勃地阐述自己的高论:“妙者,细微之处之精神也。如龚自珍‘九州生气恃风雷’一般便无可称妙。你细细看这牡丹,或绿叶拥簇,孤花独放;或侧转反顾,羞羞答答;或妖烧端庄,大大方方;果然如舒元舆《牡丹赋》所咏:向者如迎,背者如诀,诉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哀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惨者如别,或飓然如招,或评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法露如悲。”

他摇头晃脑地闭着眼睛,只管抒发自己的感情,直到发现听者鸦雀无声,才睁眼,见赵氏父子都有些异样地盯着他,便问:“怎么,我说得不对?”

寄客说:“你这是请我们品茶,还是请我们品茶罐?”

天醉说:“痴人,连我家撮着都晓得,品茶者,品水也,器也,境也,心也。宋人尚有‘五不点茶’,水不清,不点;器不精,不点……罢罢罢,我说这个,你哪里晓得,不提也罢了。”

赵歧黄坐在太师椅上,凝神注视着这位老友的遗孤。这父子两个做人,要算是父亲荒唐多了。如今儿子入了求是学院,也算是家道振兴,否极泰来。但这父子俩,依旧有命运相袭之处。美则美矣,优则忧矣。赵老先生心生感慨,长叹一声,仿佛这锦心绣口的美少年,韶华易逝,绚烂易灭一般。

那么,他自己的小儿子赵寄客呢?唉,心凶命硬,必遭飞来横祸,这一对少年,还不知今后如何在世道上奔走呢?想到此,不由咳嗽数声,说:“寄客,天醉性情中人,你长他二月,入学之后,要多多照应于他。”

“父亲所言极是。”赵寄客亲呢地拍拍杭天醉的肩膀,“有我杭州城里大名鼎鼎的赵四公子在,尽管放心。”

赵峡黄却说:“又吐狂言。我只是担心你,自以为可保护天醉,不知柔能克刚,或者哪一天,是要天醉护你的性命呢!”

杭天醉果然性情中人,顿时便被这父子俩的一番话,激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己,说:“若是哪一天我有机会来庇护寄客兄,便是造化了。实话告诉老先生,这个世道间,我最崇拜的便是寄客兄这样有英雄豪杰之气的人物,祛邪扶正,拯民水火。天醉不才,救世无能为力,幸亏有寄客兄这样的国之栋梁……”

赵老先生连连摇手:“此言过了过了。要说栋梁,将来或有一日,你们都是……”

“……天醉是必定成不了栋梁的,”杭天醉摊摊手,“天醉有幸成为梁栋雕镌之画,此生足矣。”

说到此,他拿起茶罐,一使劲,拧开了蜡封的罐盖,一股喷香的茶气,扑鼻而来。就近站着的赵寄客,顿时像是被一道咒语突然镇住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何?”杭天醉从那自哀自怜的感伤中回来,笑问赵寄客。

此时,满座竟都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草之香弥漫了。杭天醉便匆匆地去关窗门,一边嚷道:“快快关了门窗,千万不要把这真香泛淡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