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六章(第3/4页)

"为什么?"

"穷呗。"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又沉默不语了。晚饭吃完时,索思大夫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你知道在这里行医是怎么回事吗?"

"一无所知,"菲利普答了一句。

"主要是给渔民和他们的家属看病。我负责工会和渔民的医院。过去有段时间,这里就我一名大夫,不过后来因为他们想方设法要把这个地方开辟成海滨游览胜地,所以又来了一位医生,在山崖上开了家医院。于是,手头有几个钱的人都上他那儿去看病了。只有那些请不起那位大夫的人才上我这儿来。"

菲利普看得出来,跟那位医生之间的竞争一事,无疑是这个老头儿的一块心病。

"我毫无经验,这您是知道的,"菲利普说。

"你,你们这种人,啥事都不懂。"

索思大夫说完这句话,便甩下菲利普独自步出了餐厅。女用人走出来收拾餐桌的当儿告诉菲利普,说索思大夫每天晚上六点至七点要看病人。这天晚上的工作结束后,菲利普从卧室里拿了一本书,点燃了烟斗,便埋头看了起来。这是种极愉快的消遣,因为近几个月来,除了看些医学书籍外,他啥书都没看过。十点钟的时候,索思大夫一脚走了进来,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菲利普。菲利普平时看书时就怕两脚落地,因此,这时他双脚正搁在一张椅子上。

"看来你这个人倒怪会享福的啊,"索思大夫说话时脸孔板板的,要不是他眼下兴致正浓的话,准会一触即跳的。

"你对此反感吗?"菲利普双眼扑闪着问了一句。

索思大夫瞪了他一眼,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你看的是什么书?"

"斯摩莱特写的《柏尔葛伦·辟克尔》。"

"碰巧我还晓得斯摩莱特写了本《柏尔葛伦·辟克尔》的小说呢。"

"对不住。请问,凡是行医的都不怎么喜欢文学,对不?"

菲利普把小说放在桌上,索思大夫顺手把它拿了起来。这是一种属于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版本中间的一卷。书很薄,是光泽暗淡的摩洛哥山羊皮装潢的,书名是铜版刻印的。书页切口一律烫金,但因年代已久,书中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霉味。索思大夫手里捧着小说的当儿,菲利普下意识地向前倾过身子,两眼不觉流露出一丝笑意。但他的表情并没有逃过索思大夫的眼睛。

"你觉得傻气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看你一定是很喜欢看书的,只要见到别人拿书的样儿,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索思大夫顿时把那部小说放回到桌上。

"八点半吃早饭。"说罢他掉头就走了。

"真是个有趣的老家伙!"菲利普心里嘀咕了一声。

时隔不久,菲利普就摸清了为什么索思大夫的助手们觉得此公难处的原委。首先,他强烈反对医学界近三十年中的一切新发现。某些药物,因据说有奇特的疗效而风行一时,结果不出几年就被弃置不用了,这种情形他可容忍不了。索思大夫曾在圣路加医院当过学生,走出医院大门时随身带了几种普通的混合药剂配方,他就靠这几味药行了一辈子医,而且发现他这几味药同历年来花样繁多的时新药品一样灵验。菲利普惊讶地发现索思大夫竟对无菌法抱有怀疑,只是有碍于人们都赞同这办法才勉强接受了。但是他却对病人采取菲利普早就了解的预防措施,坚持在医院里要把对儿童使用的预防措施用在士兵们身上,其谨小慎微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我曾经亲眼看到抗菌剂的出现并压倒了其他一切药物,可后来呢,又看到无菌法取而代之。真是乱弹琴!"

原来派来的那些年轻人只熟悉大医院的规矩,而且在大医院中的气氛的潜移默化的熏陶下,对一般诊疗医生总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他们见过病房里的疑难病症。他们虽懂得肾脏的起因不明的疾病的治疗方法,可是碰到伤风感冒之类的毛病时,就一筹莫展,他们有的只是些书本知识,却自负矜夸,目中无人。索思大夫双唇紧闭,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一有机会便恣意出他们的洋相,表明他们是多么的无知,是多么的夜郎自大,并以此取乐。这里主要是给渔民们看病,赚不了几个钱,因此医生自己配制药剂。一次,索思大夫对他的助手说,如果给一个渔民配一种治胃疼的药水,里面和着一半贵重药剂的话,那医院还怎么能够维持下去呢。他还抱怨那些年轻助手没有修养,他们只读些《体坛新闻》和《不列颠医学杂志》,别的啥也不看;他们写的字,既不易辨认又常常拼错。有两三天时间,索思大夫时刻不停地注意着菲利普的一举一动,只要给他抓住一点过错,他便会把菲利普挖苦一番。而菲利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声不响地工作着,心里却暗自好笑。此时,菲利普对自己职业的改变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喜欢无拘无束地工作,也喜欢肩上担点斤两。他内心感到无比的喜悦,因为他看来可以通过自己的谈吐使得病人受到鼓舞,建立起信心来。他对能亲眼看到医疗的全过程感到着实愉快;如果在大医院里,他只能站得老远地看着。他常常出诊,这样,便经常出入一所所矮屋顶的小房子,那里面摆着钓鱼用具和风帆,间或也有些远海航行的纪念品,比如日本产的陶罐子啦,马来西亚的长矛和船桨啦,或者从布坦布尔露天集市买来的匕首啦,等等。在那一间间闷气的房间里,飘溢着一种传奇气氛,而大海的咸味却给它们带来一股辛辣的新鲜气息。菲利普喜欢跟水手们在一起拉呱,而水手们看到他这个人倒并不盛气凌人,便滔滔不绝地把他们青年时代的远航经历讲述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