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第4/5页)

"你那位朋友是个有造诣的画家吗?"

"不,现在还算不上。他绘图的风格颇似毕沙罗。他还没察觉自己的特长,过他很懂得运用色彩和装饰。但关键不在这儿。要紧的是激情,而他身上就蕴藏着那么一股激情。他对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像个十足的无赖;他的行为举止始终像个十足的无赖,他对待那些帮过他忙的人--有时他全仗朋友们的接济才免受饥馁之苦---态度粗鲁,简直像个畜生。可他恰恰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菲利普陷入了沉思。那人为了能用颜料将人世给予他的情感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竟不惜牺牲一切:舒适的生活、家庭、金钱、爱情、名誉和天职。这还真了不起。可他菲利普就是没有这种气魄。

刚才想到克朗肖,菲利普忽然记起他已经有一星期没见到这位作家了,所以同克拉顿分手后,便径直朝丁香园咖啡馆近去,他知道在那儿准能遇到克朗肖。在他旅居巴黎的头几个月里,他曾把克朗肖的一言一语皆奉为金科玉律,然而时日一久,讲究实际的菲利普便渐渐对克朗肖的那套空头理论不怎么买帐了。他那薄薄的一束诗章,似乎算不得是悲惨一生的丰硕之果。菲利普出身于中产阶级,他没法把自己品性中的中产阶级本能驱除掉。克朗肖一贫如洗,干着雇佣文人的营生,勉强糊口。他不是蜷缩在腌(月赞)污秽的小顶室里,就是在咖啡馆餐桌边狂饮,过着两点一线的单凋生活--凡此种种,都是同菲利普心目中的体面概念相抵触的。克朗肖是个精明人,不会不知道这年轻人对自己有看法,所以不时要回敬菲利普几句,有时带点开玩笑的口气,而在更多的场合,则是犀利地加以冷嘲热讽,挖苦他市侩气十足。

"你是个生意人,"他对菲利普说,"你想把人生投资在统一公债上,这样就可稳稳到手三分年利。我可是个挥霍成性的败家子,我打算把老本吃光用尽,赤裸着身子去见上帝。"

这个比喻颇叫菲利普恼火。因为这样的说法不仅给克朗肖的处世态度平添了几分罗曼蒂克的色彩,同时又诋毁了菲利普对人生的看法。菲利普本能地觉得要为自己申辩几句,可是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

那天晚上,菲利普心里好矛盾,迟迟拿不定主意,所以想找克朗肖谈谈自己的事儿。幸好时间已晚,克朗肖餐桌上的茶托高叠(有多少只茶托就表示他已灌下了多少杯酒),看来他已准备就人生世事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了。

"不知你是否肯给我提点忠告,"菲利普猝然开口说。

"你不会接受的,对吧?"

菲利普不耐烦地一耸肩。

"我相信自己在绘画方面搞不出多大的名堂来。当个二流画家,我看不出会有什么出息,所以我打算洗手不干了。"

"干吗不干了呢?"

菲利普沉吟了片刻。

"我想是因为我爱生活吧。"

克朗肖那张平和的圆脸上形容大变。嘴角骤然垂挂下来,眼窝深陷,双目黯然无光。说来也奇怪,他竟突然腰也弯、背也驼了,显出一副龙钟老态。

"是因为这个?"他嚷了一声,朝周围四座扫了一眼。真的,他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你要是想脱身,那就趁早吧。"

菲利普瞪大眼,吃惊地望着克朗肖。这种动感情的场面,常使菲利普感到羞涩不安,不由得垂下眼睑。他知道,呈现在他面前的乃是一尊人生潦倒的悲剧。一阵沉默。菲利普心想,这会儿克朗肖一定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充满灿烂希望的青年时代,后来这希望的光辉逐渐泯灭在人生的坎坷失意之中,空留下可怜而单调的杯盏之欢,还有渺茫凄清的惨淡未来。菲利普愣愣地望着那一小叠茶托,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这时也滞留在那些茶托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