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8页)

那么,在这个人人都叹赏繁花和蜂群的夏日清晨,让我们出去走走,探索一番吧。欧椋鸟扑闪着翅膀停在垃圾筒沿上,在草棍间啄食仆人们梳头时掉落的头发。我们不妨问问它(它比云雀更擅交际)的意见吧。生活是什么,我们靠在农舍的大门上问。生活,生活,生活!那鸟儿叫起来,仿佛听懂并完全理解了我们在说什么。我们有一种恼人的窥探习惯,即先在屋里提出问题,然后走到屋外面四处张望,掐几朵雏菊,就像作家不知道下面该写什么时所做的那样。那鸟儿说,然后,他们来到这里,问我生活是什么!噢,生活,生活,生活!

然后,我们沿着旷野小路继续前行,登上高高的、葡萄酒般暗紫的山脊,在那里躺下,做白日梦,看一只螳螂费力地将稻草背回家。它说(如果翅膀振动发声也配得上这个神圣而温柔的字眼的话),生活就是劳作——至少我们是这样解释它那呛了灰尘的喉管所发出的呼呼声的。蚂蚁也赞同这一点,还有蜜蜂,但如果我们在这里躺得再久一点,直到夜幕降临,再去问从灰白色的石楠花丛中悄然飞出的飞蛾这个问题,它们就会在我们耳边轻轻发出狂野的呓语,像暴风雪中电报线发出的声音一样:噫——嘻,呵——吼。生活就是笑声,笑声!飞蛾们说。

我们已经问过了人、鸟类和昆虫,至于鱼儿,据说有住在山野洞穴里,孤独经年的隐士曾经盼着它们能开口说话,但它们却从来不说,所以可能真的知道生活是什么——一路问过后,我们并没有变得更聪明,而只是变得更老、更冷漠了(因为我们不是曾经以某种方式祈祷过,要写一本内容极其艰涩、极其罕见的书,好让看过的人迷惑,以至于发誓书里写着的就是生活的意义么?)算了,还是回去吧,对满怀期待的读者们直截了当地说——唉,生活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这时,奥兰多推开椅子,伸了伸胳膊,放下笔,走到窗前宣布,“大功告成!”——就这样,她在最后一刻挽回了这本传记行将夭折的命运。

窗前的非凡景象差点把她吓得跌倒在地。她看到了花园,花园里有几只鸟。世界还像以前一样运转着。在她闭关写作、不问世事的这么长时间里,一切都在继续。

“如果我死了,世界也不会有丝毫不同!”她惊叫。

她的感情如此强烈,以至于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也有可能,她当时确实感到了一阵眩晕。她怔怔地望着眼前一如往常的怡人景色,就在这时,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她放在怀里的手稿,突然像个活物一样剧烈地跳动起来,更惊人的是,她和它似乎能心意相通,奥兰多侧过头就能知道它在说什么。它想被阅读。它必须被阅读。如果无人阅读,它就会死在她的怀里。她平生第一次对自然心生怨恨。周围有猎麋犬和玫瑰花丛,但它们都无法阅读。这真是造物主可悲的疏忽,而她过去从未察觉。在阅读这方面,人类天赋异禀,因此不可或缺。她命令仆人备好马车,她要立刻去伦敦。

“您刚好能赶上11:45的火车,夫人。”巴斯科特说。在这之前,奥兰多对蒸汽机的发明全无概念,但被怀中手稿的痛苦驱使着——这手稿能否存活完全取决于她——她第一次看见了火车,坐进了车厢,并在膝盖上围了毯子,而在做这一切时她从未片刻想到过这“不可思议的伟大发明,它(历史学家们说)在过去二十年里彻底改变了欧洲的面貌(实际上这样的事情要比历史学家们以为的多得多哩)”,而只觉得它满身煤灰,发出可怕的轰鸣声,而且窗子打不开。她完全陷在自己的沉思里。不到一个小时,她就被风驰电掣的火车带到了伦敦,站在了查令十字车站的月台上,茫然不知向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