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那是星期日晚上的事。莉娜的孩子出世在第二天早晨。刚刚拂晓时分,拜伦勒住嘚嘚奔驰的骡马,停在他离开还不到六个小时的那幢屋子前面。他一翻身下地就跑起来,跑上通往昏暗门廊的狭窄小道。尽管在匆匆忙忙地奔跑,他却又仿佛看见自己兀立着,注视自己,带着严肃但并不惊诧的神情在思索:“拜伦·邦奇在为生小孩忙碌。两个星期前我要是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准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要是这样对我说,我会说这是撒谎。”

这时窗户还黑洞洞的,六个小时前他刚从那儿离开牧师。他边跑边想着那光秃的头,紧捏拳头的两手,浑身肌肉松弛、颓然趴在桌面上的虚弱身体。“但我猜他还没睡着多久,”他想,“就算他不充当——充当——”他想不起“助产妇”这个词,而海托华准会用它的。他想:“我看没有必要去想它,正像一个人在冲向或者逃离一管枪口之际,哪有时间去考虑他的行动是‘勇敢’或是‘怯懦’。”

门没有关闭。显然他知道这门是不会关闭的。他摸索着进入门厅,不是轻脚轻手地行动,他没打算那样做。在这幢屋里他没有深入到比那间书房更远的地方,几小时前他在那儿看见主人端端地伏在灯光照亮的桌面上。然而他几乎径直地走向他要找的房门,仿佛他知道、能够看见或者是有人在领他前往。“那准是他会使用的词,”他想,一面慌慌忙忙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她也会那样说。”他指莉娜,此刻正躺在那边小木屋里,已经开始分娩了。“只不过他们对引导生产的人会各叫一个不同的名字。”他还没跨进房门,便听见海托华在打鼾。“还好,他并没有被刚才的事搅得睡卧不宁,”他想,但又立即认为,“不,不对。那样说不公平。我不相信会是那样。我知道他能睡而我却睡不着是因为他老了,不可能像我一样经受得住。”

他走近床边,仍然看不清床里的人,那深沉的鼾声,带着一种完全而又彻底屈服的意味。不是筋疲力尽,而是屈膝投降,像是他已经甘拜下风,完全放弃了他那紧紧抱住的掺和着骄傲、希望、虚荣和恐惧的复杂意识,放弃了那股要么胜利要么失败的顽强劲儿,即所谓的强烈的自我,而放弃它往往意味着死亡。拜伦站在床边,又一次想着可怜的人,可怜的人他仿佛觉得,现在要让他从这样的沉睡中惊醒,会是自己迄今对他最痛苦的伤害。“然而,不是我在等待,”他想,“上帝知道。我觉得上帝近来一直在注视我,像注视着别的众生,瞧我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

他碰了一下睡者,坚实有力但不粗野。海托华从正在打的一声鼾息的中途停住,在拜伦手下猛然一惊,迅速坐起臃肿的身子。“噢?”他说,“什么?是谁?谁在这儿?”

“是我,”拜伦说,“又是拜伦。你现在醒了吗?”

“噢,干什么——”

“是的,”拜伦说,“她说现在快到时候了。那时间到了。”

“她?”

“告诉我灯在哪儿——海因斯太太,她守在那儿。我这会儿是去请医生,可是也许得费点儿时间,所以你骑我的骡子去。我想你骑这么段距离没问题。你还保留着那本书吗?”

床随着海托华的起动吱吱地响。“书?我的书?”

“那个黑人孩子出生时你用过的书。我只是提醒你也许有必要带去,万一我请医生回去晚了。骡子就在门口。它认识路的。我步行去城里请医生。我会尽快赶回那里。”他转过身走出房间。他能听见,能感觉到另一个人从床边站起身。他在房间中央摸到垂下的灯线把灯拉开。灯亮时拜伦已经走向门口。他没回头。他听见身后海托华在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