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6页)

他不用手扶一下就抽完一根烟。他像扔火柴棍那样把烟头朝门口扔去。但它不像火柴棍那样在半空中熄灭,他瞧着烟头忽闪忽闪地翻转着穿出门外。他躺在床上,两手托着后脑勺,像一个不期望能够入睡的人那样躺着,他想从十点钟就上床,可现在还睡不着。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准过了半夜,而我却还没有睡着“这是因为她开始为我祈祷,”他说,说出了声,声音在黑暗里显得突然而又响亮,盖过了布朗醉后的鼾声。“是的,因为她开始为我祈祷。”

他起身下床,光着脚,没弄出任何声响。他穿着内衣站在黑暗里。布朗在另一张床上打鼾,克里斯默斯侧过头来,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然后朝门口走去,穿着内衣光着脚离开了小屋。屋外略微明亮一些。头上星辰缓慢移动,他知道这些星星已有三十年了,但叫不出任何一颗星的名字;星星的方位、亮度、形状对他也不具有任何含义。前方,一丛密林的背后耸立着一根烟囱和楼房的一壁山墙。楼房本身黑黝黝的看不清楚。他走到她卧室的窗户下,里面没漏出一线灯光,也没传出半点儿声响,他想要是她也睡了。要是她睡着了以往各道门从不上锁,从傍晚到黎明的任何时刻都这样,他要是想进去可以畅通无阻,可以进屋到她卧室,在黑暗中熟悉地径自走到她的床边。有时她醒着正在等他,会呼唤他的名字;有时他会粗手粗脚、鲁莽地摇醒她;有时不等她完全醒过来,他就野蛮地、粗暴地占有了她。

那是两年前的事,离现在已经两个年头了,他想也许这就是愤恨的根源。也许,我相信自己被骗了,受了愚弄。她对我撒了谎,隐瞒了她的年龄;没对我说真话,没告诉我女人到了某个年龄会出现的情况他在黑夜里独自站在她那黑洞洞的窗口下,大声说道:“她不应该为我祈祷。要是她不为我祈祷,她会安然无事的。年岁大了不中用并不是她的过错。可她应该明白点儿,通情达理一些,而不是为我祈祷。”他开始咒骂她。他站在黑洞洞的窗下,慢条斯理地一句又一句地用尽了最肮脏的话语去咒骂她。他没有抬头看窗户。在晦暗的夜色里,他仿佛在注视自己的身躯,看见它像一具在浓腻死寂的黑水里溺死的尸体,缓慢地在重浊污黑的咝咝作响的泥坑里漂浮转动。他用扁平的双手抚摸身躯,两手紧压着内衣罩着的身体,顺着腹部和胸膛向上挪动。内衣只有衣领口的惟一的一颗纽子扣着。他曾经穿过纽扣齐全的衣服。女人给缝上的。但只有那么一段时间,只在那段时间以内。然后那段时间过去了。此后,不等她拿到他的衣服、缝上失掉的纽扣,他便从洗衣房偷偷把它们拿走了。她令他灰心失望之后,他专门坐下来回想过哪些纽扣是掉了又给缝上的。他用自己的小刀,带着外科医生那样的冷峻无情,仔细地把她刚缝上的纽扣统统割掉。

他的右手麻利得像刀片一般,迅速滑向内衣的领口,突然将剩下的那颗纽扣轻轻一拽。内衣滑下落到腿部后,夜风吹在他身上,舒舒服服的,他感到了黑夜的凉爽嘴唇,柔软凉爽的舌头。他继续走动,感到夜气如水,感到脚下的露珠,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穿过破裂的大门,站在大路旁边。八月的野草高过膝头,草叶和草茎上积满一个月以来过往马车扬起的灰尘。大路伸展在他面前,比黑乎乎的树木和大地显得灰白一些。路的一端通向城镇,另一端直爬上山岭。过了一会儿,山那边开始亮起一道光,显示出山的轮廓,然后他听见汽车的声音。他站着不动,两手扶在光屁股上,附着尘埃的野草高及腿膝;汽车驶过山岭开到面前,头灯直射在他身上。他看着自己的身躯由黑暗变成白色,就像柯达胶片在显影药水里变色那样。汽车从面前飞驶而过时他直视着汽车的头灯。车里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叫。“白杂种!”他大声说,“这不是你们臭娘儿们第一次看见……”然而汽车一闪而过,没有任何人听见,没有任何人在倾听。汽车驶去了,带着照亮一路的灯光和扬起的灰尘,带着女人那一声渐远渐逝的惊叫。现在他感到冷了。仿佛在最后时刻他特地来这儿露露面,现在既然终局已定,他再次获得自由了。他转身回屋去。在那扇黑洞洞的窗户下边,他停下来寻找他的内衣,找到后重又穿上。现在内衣上惟一的一颗纽扣都没了,他只好一路上用手抓着内衣回小木屋去。不久,他便听见布朗的鼾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静听那又长又粗、每次末了带着长短不一的咯咯梗塞的鼾声。“我准把他鼻梁伤得够厉害的,”他想,“这可恶的龟孙子。”他进了小屋,走到床边准备躺下睡觉。他刚要倒在床上又突然停下,半倒半坐着。他想,要是在这儿躺到天亮,伴着醉汉在黑暗里发出的鼾声,鼾声间歇里又不断听到五花八门的声音,他会受不了。他坐起身来,静悄悄地摸索床下的鞋子,穿上鞋,从床上卷起一张半截的棉毯——这就是他的整套卧具,离开了小木屋。大约三百码远的地方立着一个马厩。这儿三十年没养马了,已经破败不堪,然而他朝马厩走去,走得很快。他心里边想嘴里边说出声来:“他妈的,我干吗要来闻马的气味?”接着又咕噜道,“因为马不是女人,即使是匹母马也有点儿男人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