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三(第4/6页)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户女人的,是这个见习的小姑娘——“睡美人”,这也是奇妙的。江口睁开眼睛,用手轻轻抚摩小姑娘的眼睫毛。姑娘颦蹙双眉,把脸侧了过去,张开了嘴唇。舌头贴在下颚上,像郁郁不乐似的。这幼嫩的舌头正中有一道可爱的沟,它吸引住了江口老人。他窥视姑娘张开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这小舌头会痉挛吗?老人想起从前曾接触过比这个姑娘更年轻的娼妓。江口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有时应邀做客,是人家给安排的。记得那小姑娘的舌头又薄又细长,显得很湿润。江口觉得没意思。街上传来了大鼓声和笛声,听起来很带劲。好像是个节日庙会的夜晚。小姑娘眼角细长而清秀,一副倔强的神色,她对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却又浮躁。

“是庙会吧。”江口说,“你想去赶庙会吧。”

“呀,您真了解情况嘛。是啊,我已经跟朋友约好了,可是又被叫到这儿来。”

“你随便吧。”江口避开小姑娘湿润而冰冷的舌头,“我说你随便好了,赶紧去吧……是敲响大鼓的那家神社吧。”

“可是,我会被这里的老板娘骂的。”

“不要紧,我会给你圆场。”

“是吗,真的?”

“你多大了?”

“十四。”

姑娘对男人毫无羞耻感。对自己也没有屈辱感和自暴自弃,傻乎乎的。她草草地装扮了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举办的庙会走去。江口一边抽烟,一边听大鼓、笛和摊贩的吆喝声,听了好一阵子。

江口记不太清楚那个时候自己是多大年纪,就算已经到了毫不依恋地让姑娘去参加庙会的年龄,也不是现在这样的老人。今晚的这个姑娘要比那个姑娘大两三岁吧,从肌体来看,要比那个姑娘更像个女人。首先,最大的不同是她熟睡不醒。即使庙会的大鼓响彻云霄,她也不会听见。

侧耳静听,后山仿佛送来一阵微弱的寒风。一股温吞吞的气息,透过姑娘微张的嘴唇向江口老人迎面扑来。深红色帷幔映衬下的朦胧,甚而及至姑娘的口腔里。他想:这个姑娘的舌头,可能不像那个姑娘的舌头那样湿润而冰冷。老人又受到更强烈的诱惑。在这个“睡美人”之家,睡着的时候能让人看到口腔里的舌头的,这个姑娘得数第一个。与其说老人想将手指伸进她的口腔里摸摸她的舌头,不如说仿佛有一股热血沸腾的恶念在他心中躁动。

不过,这种恶念——伴随着极其恐怖的残酷的恶念——此刻并没有在他脑际形成明确的形状。所谓男性侵犯女性的极端罪恶究竟是什么呢?比如与神户的少妇和十四岁的娼妓所干的事,在漫长的人生中,只是弹指一挥间,转瞬即消逝得渺无踪影。与妻子结婚、养育女儿们等等,表面上被认为是好事,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在漫长的岁月中,江口束缚了她们,掌握着女人们的人生,说不定连她们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宁说这是一件坏事。也许人世间的习惯与秩序,使他们的罪恶意识都麻木了。

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边,无疑也是一种罪恶吧。如果把姑娘杀掉,罪恶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不难。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张着嘴,露出了幼嫩的舌头。江口老人如果把手指放在那上面,这舌头可能会像婴儿吸吮乳头那样卷得圆圆的吧。江口把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颏上,挡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开手,姑娘的嘴唇又张开。睡着了,即使嘴唇微张也十分可爱。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

姑娘太年轻,反而使江口的恶念在心中摇荡。不过,悄悄到这个“睡美人”之家来的老人们,恐怕不只是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的青春年华,难道不是也有人为了忘却一生中所作的恶而来吗?介绍江口到这里来的木贺老人,当然不会泄露其他客人的秘密。大概会员客人为数不多。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义上,这些老人们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们的成功是作恶之后获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过不断地作恶才保住连续的成功。因此,他们不是心灵上的安泰者,毋宁说是恐惧者、彻底的失败者。抚触着昏睡不醒的年轻女人的肌肤,躺下来的时候,从心底里涌起的也许不仅仅是接近死亡的恐惧和对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许还有人对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拥有一个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老人中大概没有人愿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宁愿紧紧地搂住裸体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泪,哭得死去活来,或者放声呼唤。然而,姑娘一点也不知道,也绝不会醒过来。老人们也就不会感到羞耻,或感到伤害了自尊心。这完全是自由的悔恨,自由的悲伤。这样看来,“睡美人”不就像一具僵尸了吗?而且是一具活着的肌体。姑娘年轻的肌体和芳香,可以给这些可怜的老人宽恕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