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6/26页)

①很多欧洲人发明新的记谱法,认为五线谱还不够完美。

不幸这种热情似乎在他的环境里是不可告人的,孩子又没有叔祖那股顽强的戆气。他只能偷偷的翻着老疯子呕尽心血的作品,作为他畸形的音乐教育的基础。在父亲面前和舆论面前,他又虚荣又胆怯,在没有成功之前决不敢提其他的志愿。老实的孩子受着家庭的压迫,象所有法国的小布尔乔亚一样,因为懦弱,不敢和家属的意志对抗,表面上一味服从,实际却永远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他并不走自己喜欢的路,却毫无兴趣的做着人家指定的工作:既不能好好的有所成就,也不能痛痛快快的失败。考试都马马虎虎的考及格了。考及格的好处,是从此可以逃掉内地与父母的双重监督。他看到法律就头痛,决意将来不吃这行饭;但只要父亲活着,就不敢说出自己的志愿。也许他很乐意在决定去取之前再等些时候。象他那等人,一辈子都空想着将来做些什么,可能做些什么,目前却一事不做。巴黎的新生活使他陶醉了,出了轨,凭着乡下青年的狠劲,把自己交给了两桩热情:女人和音乐;一方面被音乐会搅昏了头,一方面也为了寻欢作乐搅昏了头。他为此虚度了几年,一点不想办法补足他的音乐教育。骄傲,暴躁,独立不羁与多疑的坏脾气,使他没法跟任何教师去学,也不愿向任何人请教。

父亲死后,他把法律书一古脑儿丢开了。没有勇气学习必不可少的技术,他先就开始作曲。由于懒惰游荡的老毛病与寻欢作乐的嗜好,他不能再下苦功。心里很有感情,但他始终抓不住自己的思想与形式,结果只能写些无聊的滥调。最糟的是,这个平庸的家伙心中的确有点儿伟大的东西。我看过他两件从前的作品,东零西碎的颇有些动人的思想,仅仅露出些端倪,马上就变了样。那仿佛泥坑上面的一些火……而且他的脑子又是好不古怪!他想对我解释贝多芬的奏鸣曲,居然看到其中有些幼稚可笑的故事。然而他抱着何等的热情,态度何等的严肃!他一边说一边含着眼泪。他能够为了所爱的东西把自己的命都送掉。你一看到他就会觉得他又动人又滑稽。正当我预备当面笑他的时候,心里竟想拥抱他了……真是老实到了骨子里。他瞧不起巴黎文艺社团的欺诈,也瞧不起那些空头的名人——另一方面仍禁不住象小布尔乔亚一样天真的仰慕走红的人……他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几个月功夫就把它吃完了,而等到分文不名的时候,又象许多跟他差不多的人一样,偏偏老实起来,娶了一个被他勾引的没有钱的女人。她嗓子很好,并不爱好音乐而弄着音乐。两人的生活,只靠她的嗓子和他的不高明的大提琴演技来维持。自然,他们不久就发见了彼此的平庸,不能忍受。他们生了一个女儿,父亲在她身上又大做其好梦,以为自己作不到的事可以由她来实现了。小姑娘象她的母亲,只能成为一个毫无天分的钢琴匠;她非常敬爱父亲,拚命用功,想博取他的欢心。几年之中,他们跑遍了名城胜地的旅馆,挣来的钱还不如受的羞辱多。娇弱而劳作过度的孩子死了。绝望的妻子脾气越来越坏。简直是无边的苦海,没有希望跳出来,同时他心里又抱着一个没有能力达到的理想,更增加自己的痛苦……唉,朋友,我看到这可怜的一事无成的家伙,一生只是一组连续不断的悔恨,我就心里想:——瞧,我就可能成为这种人。我们童年时代的心灵很有些相同的地方,一生的遭遇也差不多;甚至我们的音乐思想也有某些共同点;不过他的是在半路上停了下来。我没有象他那样的陷落是靠的什么呢?没有问题是靠了我的意志。但也靠了偶然的遭遇。并且即以我的意志而论,难道那完全是凭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吗?岂非多半是靠我的种族,靠我的朋友们,靠那帮助我的神的力量吗?……——想到这些,我就变得谦卑了。一个人觉得所有爱艺术,为艺术受苦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从末流到第一流,距离并不大……在这一点上,我想到了你信上的话。你说得对:一个艺术家只要还能帮助别人的时候,决不该独善其身。所以我留在这里了,我要强迫自己每年在这儿住几个月,或是在维也纳,或是在柏林,虽然我已经住不惯这些都市。可是我不应该离开岗位。即使这种逗留不能有益于人,——那是我很有理由担心的,——至少可能对我自己有点儿好处。而且想到这是你的愿望,我还可以觉得安慰。再说……(我不愿意扯谎)……我在这儿也渐渐感到愉快了。再会罢,专制的王后,你胜利了。我不但做了你要我做的事,并且喜欢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