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37页)

克利斯朵夫又看出了他谨慎小心的老习惯。

进了办公室,把门关严了,狄哀纳并不忙着招呼他坐,只是站着,很笨拙的解释:“高兴得很……我本来要出去……人家以为我已经走了……可是我非出去不可……咱们只能谈一分钟……我有个紧急的约会……”

克利斯朵夫这才明白刚才店员是扯谎,而那个谎是和狄哀纳商量好了把他拒之门外的。他不由得冒了火,可是还按捺着,冷冷的回答说:“忙什么!”

狄哀纳把身子往后一仰,对这种放肆的态度非常愤慨。“怎么不忙!有桩买卖……”

克利斯朵夫直瞪着他又说了声:“不忙!”

大孩子把眼睛低了下去。他恨克利斯朵夫,因为自己在他面前这样没用。他支吾其辞的说着。克利斯朵夫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

(一听到这个你字,狄哀纳就心中有气;他一开头便用了客套的您字,表示疏远,不料竟是白费。)“……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是的,我知道。”

(本国的来信已经把克利斯朵夫出了乱子而被通缉的事告诉狄哀纳。)“那末,”克利斯朵夫接着说,“你知道我不是来玩儿,而是亡命。我一无所有,得想法子生活。”

狄哀纳等他提出要求。他一边接见他,一边觉得又得意又难堪:——得意,因为可以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显出自己的优越;难堪,因为不敢称心象意的教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他的优越。

“啊!”他神气俨然的说,“那可是糟啦,太糟啦。这儿生活艰难,百物昂贵。我们开支浩大,再加这么多的店员……”

克利斯朵夫觉得他可鄙,截住了他的话:“放心,我不问你要钱。”

狄哀纳着了慌。克利斯朵夫接着又说:“你生意好吗?主顾不少吗?”

“是的,还不坏,托上帝的福……”狄哀纳很小心的回答。(他提防着。)克利斯朵夫愤愤的瞪了他一眼,又道:“这儿的德国人中间,你熟人很多罢?”

“是的。”

“那末,你给我说说。他们大概都喜欢音乐罢。他们有孩子。我可以找些教课的事。”

狄哀纳神气很为难。

“怎么呢?”克利斯朵夫问。“难道你不放心,认为我不够资格教人吗?”

他要人帮忙,倒象是他帮人家的忙。而狄哀纳倘使不能教克利斯朵夫觉得欠了自己的情,是永远不肯出一分力的;所以他打定主意不为克利斯朵夫高抬贵手。

“怎么不够!你真是大才小用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事情很难,很难,你不明白吗,为了你的处境?”

“我的处境?”

“是啊……那件事,那个案子……要是大家知道的话……我可为难了,那对我是很不利的。”

他看见克利斯朵夫脸色变了,便赶紧声明:“并不是为了我……我并不怕……啊!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就好办了!……可是为了我的叔叔……你知道铺子是他的,没有他,我就毫无办法……”

克利斯朵夫的脸色和快要发作的怒迫使他越来越害怕,他急忙补上一句——(他心并不坏;吝啬和要面子的心理在他胸中交战:他很愿意帮助克利斯朵夫,可是要用惠而不费的办法):“我给你五十法郎怎么样?”

克利斯朵夫脸发了紫。他向着狄哀纳走过去的神气,使狄哀纳马上退到门口,开着门预备叫人了。但克利斯朵夫只是满面通红的凑近去,大叫一声:“畜牲!”

他一手推开了他,从许多店员中间出去了。走到门口,他不胜厌恶的吐了一口唾沫。

他大踏步在街上走着,气得发了昏,直到淋着雨才醒过来。上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走过一家书店,他停着脚步预备想一想,茫然望着橱窗里陈列的书。忽然一本书的封面上有个出版家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懂为什么要注意。过了一会,他才记起那是西尔伐·高恩办事的一家书店,便把地址记了下来……记了有什么用呢?他又不会去的……为什么不去?狄哀纳那个混蛋当初还是他的好朋友,尚且这样;现在对这个从前受过他糟蹋而势必恨他的家伙,又有什么可希望?再去受不必要的羞辱吗?一想到这个,他心火就上来了。——但大概是从基督教教育来的悲观主义,反而使他想把一般人的卑鄙彻底领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