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15页)

所有的客人中,克利斯朵夫最讨厌丹奥陶伯伯。他是约翰·米希尔前妻克拉拉祖母的前夫之子,跟人家合开一个做非洲与远东贸易的商号。他可以说是新派德国人中的一个典型:一方面对民族古老的理想主义冷嘲热讽的表示唾弃,一方面因为国家打了胜仗,特别崇拜强权与成功,而那种崇拜,正显出他们是暴发户,最近才领略到强权与成功的滋味。但要改换上百年的民族性是不能一下子办到的,所以被压制的理想主义,随时会在言语,举动,道德习惯,和日常生活中动不动引用歌德的名句等等上面流露出来。那真是良心与利害观念很古怪的混合起,也是一种很古怪的努力,想把旧时德国中产阶级的道德,和新式商人的不顾廉耻加以调和:这种混合,老带着不可向迩的虚伪的气息,因为它结果把德国的强权,贪心,利益,作为一切权利,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

克利斯朵夫耿直的天性受不了这一套。他不能判断伯父是否有理;可是他瞧不其他,觉得他是敌人。祖父也不喜欢那种观念,反对那些理论;但他要不了三言两语就被驳倒了,因为丹奥陶口齿伶俐,老人品度宽宏的天真,在他嘴里马上会变得幼稚可笑。结果约翰·米希尔也对自己的好心肠引以为羞了;甚至为表示他并不象人们所想的那么落伍,也学着丹奥陶的口吻,但他说来总不是味儿,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可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丹奥陶毕竟威风得很;而老人对一个在实际事务上能干的人素来很尊敬,尤其因为自己绝对没有这等才具,所以更羡慕不止。他巴望孙儿之中也有一个能爬到那种地位。曼希沃也有这意思,决心要洛陶夫走伯父的路。因此全家都奉承这位有钱的亲戚,希望他将来帮忙。他知道人家少不了他,便借此机会大模大样的摆架子:什么都得过问,什么都要批评,毫不隐瞒他轻视艺术和艺术家的心理,甚至故意摆在脸上,羞辱那些当乐师的亲戚。他嘴里肆无忌惮的刻薄他们,他们居然厚着脸跟着他笑。

克利斯朵夫尤其被伯父作为嘲笑的目标;他可是不能忍耐的。他一声不出,咬着牙,沉着脸。伯父又拿他这种不声不响的气愤开玩笑。有一天丹奥陶在饭桌上把他折磨得太不象话了,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头火起,对他脸上唾了一口。那可真是件骇人听闻的事了。伯父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气势汹汹的破口大骂。克利斯朵夫也给自己的行为吓呆了,连雨点般打在他身上的拳头都不觉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父前面的时候,他就拚命挣扎,推开母亲,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里乱窜,直跑到气都喘不过来方始停下。他听见远远的有叫唤他的声音;他心里盘算:既不能把敌人摔在河里,要不要自己跳下去。他在田里睡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去敲祖父的门。老人为了克利斯朵夫的失踪急坏了,一夜不曾阖眼,再没勇气埋怨他。他送他回家;大家看他那么紧张,便绝口不提昨天的事;而且还得敷衍他,因为晚上要到爵府里去弹琴。可是曼希沃唠叨了几个星期,口气之间并不指定谁,只抱怨着说,要希望那些没出息的、教你丢脸的人,看到品行端方、循礼守法的好榜样而觉悟,真是太难了。至于丹奥陶伯伯,在街上碰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便掉过头去,掩着鼻子,表示痛心疾首。

在家里既得不到什么同情,他便尽量的不待在家里。人家不断加在他身上的约束使他非常痛苦:要他尊重的人物跟事情太多了,又不许他追问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生来不知忌惮的。人家越想要他驯服,做个循规蹈矩的德国小布尔乔亚①,他越觉得需要摆脱羁绊。在乐队里或爵府里,一本正经的,无聊透顶的受够了罪,他只想和小马一样在草里打滚,也不管什么新短裤,就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来,或是跟街坊上的野孩子摔着石头打架。他不常常这么玩,倒并非为了怕挨骂或挨打,而是因为没有同伴。他和别的孩子老是格格不入,连街上的野孩子也不喜欢跟他玩儿,因为他对游戏太认真,下手也太重。而他也孤独惯了,和那些年纪相仿的孩子离得远远的;他为了自己游戏玩得不高明很难为情,不敢加入他们的伙。于是他假装不感兴趣,虽然心里极希望人家邀他参加。可是谁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就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好不难过的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