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片段,一九四五年(第2/7页)

我穿过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小房间,到处摆着广告作者们常说的象征“高雅生活”的东西,然后被引入——理论上是有人引路,其实女仆已经离开了——一个宽敞雅致、充满小资情调的沙龙。我渐渐明白了,正是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可以指望被引见给某个曾在克里姆林宫用过鱼子酱的老傻瓜,或某个木头一般的苏维埃俄国人。每当我攻击苏共的路线并对共产主义者及其导师的言论表示轻蔑时,我这位熟人夏普太太,出于某种原因,总是表示愤怒。我现在明白了,这个可怜的人认定让我来参加讨论有可能对我这种大不敬的心灵产生有益的影响。

来的人有十来个,中间走出了女主人,原来是个四肢细长、胸部扁平的女人,向外突出的门牙上还沾着口红。她迅速地把我介绍给那位特邀嘉宾和其他客人,然后因我进来而中断了的讨论立刻继续进行。特邀嘉宾正在回答问题。他形容单薄,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额头闪闪发光,明亮的长柱落地灯照在他的肩头,可以看清落在他晚餐礼服领子上的头皮屑。他双手紧握,手白得令人羡慕,我发现其中一只令人难以置信地柔软、湿润。这家伙属于尖嘴猴腮那类人,喉结难看,刮脸两小时后,廉价的爽身粉一旦脱落,刮过的地方就露出一系列分布复杂的粉红色小点,小点上还盖着青灰色的胡茬。他戴着一个有顶饰的戒指,说来奇怪,这让我想起了曾在纽约碰到的一个皮肤黝黑的俄国姑娘,她生怕被误认为是犹太女人,便在脖子上戴了一个十字架,虽然她就像缺心眼一般地缺少宗教感。这位演说者的英语讲得很流利,令人羡慕,然而他的语音里带有“德国”语音中生硬的“djair”音;话里不停地出现“妙极了(3) ”一词,该词的第一个音节老是发成“wan”的音,这些都表明他是日耳曼血统。他当时是,或从前是,要么即将成为,一位德语教授,或者音乐教授,或者二者兼有,在中西部某个地方教书。但我没有听清楚他的名字,所以我以下就称他为舒博土。

“他那时当然 是疯了!”舒博士回答在座的一位太太提出的问题时高声叫道,“请注意,只有疯子才会像他那样把战争搞成一团糟。我当然和你一样,希望过不了多久,假如他还活在世上的话,就会被安全地囚禁在一个中立国某个地方的疗养院里。他这是咎由自取。不去入侵英格兰,反而攻打俄国,这就是发疯。以为和日本并肩作战就能阻止罗斯福积极参与欧洲事务,这就是发疯。想不到别人也有可能发疯的人就是不可救药的疯子。”

“人们不禁会想,”一个肥胖的小个子太太说,我现在想起来了,她叫马尔伯里太太,“假如我们把那些送给英国人和俄国人的飞机和坦克全用于摧毁日本,那么我们成千上万的孩子们就不会战死在太平洋上了。”

“一点不错,”舒博士说,“这也是阿道夫·希特勒的过错。他发了疯,没有仔细考虑那些不负责任的政客们提出的方案。他发了疯,就相信其他国家的政府会按常理厚道行事。”

“我常常想到普罗米修斯,”霍尔太太说,“普罗米修斯,他盗了天火,却被发怒的诸神弄瞎了眼睛。”

一位身着浅蓝色上衣的老太太,坐在一个角落里做编织活,请舒博士解释一下为什么德国人不起来反抗希特勒。

舒博士将眼皮垂下片刻。“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可怕的,”他郑重其事地说,“你们知道,我自己就是德国人,纯粹的巴伐利亚血统,不过我现在是一个忠诚的美国公民。但不管怎样,我要对我从前的同胞说几句很不中听的话。德国人”——那双长着柔软睫毛的眼睛又半闭起来——“德国人都是梦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