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人(第4/6页)

冬天来了。格拉夫从邻居那儿借了五十马克,买了东西吃了个饱,因为他不打算给命运留下丝毫漏洞。那位古怪的邻居初来乍到,住了五楼两间最好的屋子,竟然自觉自愿(自觉自愿!)地给了他钱财资助。他叫伊万·伊万诺维奇·恩格尔——一个矮胖的好好先生,一头灰发,看起来很像大家心目中的作曲家或者国际象棋大师。但实际上,他代表着某个外国机构(非常外国,也许来自远东,或者来自天外)。有时在楼道里偶然相遇,他总是亲切地笑笑,有点怯生。可怜的格拉夫把这份好意解释为他的邻居是个没有文化教养的商人,与文学无缘,也没去过别的人类精神的度假山庄,一见他格拉夫伊茨基这个梦想家,便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这份敬意挺受用,也挺吓人的。不管怎么说,格拉夫自己的烦心事太多,顾不上关注他的邻居。但他倒是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利用这位老先生天使般的善心——比如,夜里没有烟抽,熬不住的时候,他就会敲恩格尔先生的门,讨根烟抽。但他并没有真正和他拉近关系,老实说,还从未请他进屋里一叙。(只有一次例外,那晚灯坏了,房东太太正好选了那晚出去看电影,这位邻居便带着一个崭崭新的灯泡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安上了。)

圣诞节,几位文学界的朋友邀请格拉夫参加一个yolka(圣诞树)晚会,晚会上听了各种谈话,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自忖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些花花绿绿的小装饰了。又有一次,在宁静的二月子夜时分,他注目苍穹良久,突然觉得人类的意识如沉沉负重,压得他难以承受。人类的意识是不祥的、荒唐的奢侈品:一阵痛苦的痉挛,抽得他大口喘气,繁星点点的天空如怪物一般摇摆起来。格拉夫拉上窗帘,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敲响了伊万·恩格尔的房门。恩格尔带着亲切的微笑和一点点德国口音,递给他一些缬草药剂。顺便说一下,格拉夫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恩格尔站在他的卧室中间,往一只杯子里滴那种镇静剂——毫无疑问,这是他自配自喝的。只见他右手拿着杯子,左手高高举起,握着暗红色的瓶子,默默地移动嘴唇,数着数:十二,十三,十四,然后突然加快,好似踮着脚尖飞跑一般,数到十五,十六,十七,然后又慢了下来,数到了二十。他身穿一件淡黄色的睡袍,一副夹鼻眼镜横跨在他专心致志的鼻子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到了春天,满楼梯全是乳香的气味。街道对面的人家有人去世了,黑亮黑亮的灵车在那家门口停了好长时间,宛如一架大钢琴。格拉夫噩梦连连。他觉得他所看见的各样东西都是不祥之兆,纯粹巧合的事情把他吓坏了。巧合无端,命在必然。命运的提醒那是绝对可靠的,命运的目标那是顽固不变的,命运用它黑色的线条坚持不懈地透出生命的笔迹,怎能叫人不信命?

这些巧合你越是在乎,它们就出现得越频繁。格拉夫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喜欢查找报纸上的印刷错误,有一次,他把一张报上的一句话“唱过一首歌,害过一场大病后”剪下来,把报纸扔了。几天以后,他看见同样的这张报纸,剪过的那个整整齐齐的小窗口还在,就握在市场上的一个女商贩手中,她用这张报纸给他包了一颗卷心菜。同一天晚上,远远望去,只见遥遥屋顶下一朵恶云,蒙蒙似雾,开始膨胀,渐渐吞没了初上的繁星,这情景让人突然觉得窒息一般沉闷,就好像背着一个巨大的铁铸箱子上楼——过了一会儿,没有任何预兆,天空失去了平衡,巨大的箱子压垮了楼梯。格拉夫赶紧关上窗扉,拉上窗帘,因为众所周知,穿堂风和闪电会引起霹雳。一个闪电闪过百叶窗,他用本国常用的计算方法计算闪电落在离此多远的地方:数到六时雷响起来,这就是说落到六俄里以外的地方。风暴加剧了。干打雷不下雨是最糟糕的。窗框抖得咚咚响。格拉夫去睡觉,但是他又想这会儿闪电会随时袭击楼顶,穿透七层楼,把他电成一个抽缩作一团的小黑鬼。他想得活灵活现,一骨碌跳下床来,心口狂跳(百叶窗外窗扉闪动,窗格的交叉十字在墙上映出一个游动的影子)。他从脸盆架上拿下一个重重的彩陶盆(擦得很干净),放在地板上,弄得黑暗中一阵叮当乱响。他哆哆嗦嗦地站进盆中,光脚趾擦着盆边,发出吱吱的声音。就这样折腾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方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