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一击(第2/11页)

一小会儿后,科恩在一条发蓝的滑雪道上又碰到了她。这条道上滑雪的人不少,一个个像长着毛的青蛙一般,肚皮几乎贴着滑雪板,一闪而过,每过一个就发出哗啦一声轻响。伊莎贝尔的滑雪板一闪,消失在一段雪堤后面,这时科恩自愧身手不如她那么矫健,随后赶去,在银装素裹的树林中一处松软的洼地里赶上了她。她的手指在空中摇摆几下,跺跺滑雪板,又滑走了。科恩在紫罗兰色的树影里站了许久,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沉寂,令人恐惧。树枝的花边在瓷釉般的空气中发出寒气,如同吓人的童话故事一般令人心惊。树林和树木错综复杂的影子,还有他的滑雪板,看上去很奇怪,都像玩具一般。他意识到自己累了,脚后跟上起了泡。他抓住几根突出来的树枝,转过身来。滑雪的人一个个机械地从平坦的绿松石路面上滑过。在远处的雪坡上,那位脸色赤红的瑞典人正在把一位满身是雪的瘦高个从地上扶起来。这个人戴一副角质框眼镜,像只呆鸟一般在飞扬的雪尘中挣扎。一只滑雪板从他脚上脱落,滑下山去,宛如一只脱离鸟身的断翅。

回到房间后,科恩换了衣服,听着铜锣叮叮当当响起,便摇铃要餐,点了一份烤牛肉冷盘,些许葡萄,一瓶基安蒂红酒。

他的肩膀和大腿老是疼。

追她不是他该干的事,他心想。一个人脚上粘一对木板,行进中体验地球引力。荒唐。

下午四时左右,他下楼来到宽敞的阅览室。室内壁炉炉火熊熊,炉口冒出橘黄色的热气。人们都深深地坐在皮制扶手椅中,看不见身子,只见小腿从手中的报纸下面伸展出来。一张橡木长桌上乱堆着杂志,都是些洗漱品广告、舞女、议员们戴的大礼帽。科恩挑出一本破旧的《闲谈者》杂志,是六月份那一期,他盯着上面一个女人的笑容看了许久。那个女人曾是他的妻子,夫妻一场有七年之久。他想起了她死去的面容,变得那么冰冷,那么僵硬。他还想起了他在一个小盒子里找到的一些信。

他把杂志推到一边,指甲在光滑的页面上吱吱作响。

然后他吃力地动了动肩膀,吱吱吸着短烟斗,出来走到宽敞的封闭露台上。露台上一支乐队冒着严寒演奏,很多人围着鲜艳的围巾,喝着浓茶,准备再次冲出去,冒着严寒冲上雪坡。透过宽大的窗玻璃看去,那雪坡闪着微光,已经忙碌起来。他抬眼一扫,目光落向露台。有个人好奇地看看他,他觉得一阵刺痛,宛如针刺了牙神经一般。他立刻转身回去了。

台球室的橡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他侧着身子进去了。蒙费奥利,一个脸色苍白、红头发的小矮个,只知道念《圣经》、打台球,这时正伏在绿色的台布上,来回滑动球杆,瞄准了一只准备要打的球。科恩最近才和他熟起来,他便立刻让科恩看自己收集的《圣经》语录。他说他正在写一本大书,在书里要论证如果从某一个角度领会《约伯记》会如何……但科恩没有听下去,因为他忽然注意到与他对话者的耳朵了——一对尖耳朵,上面蒙着一层淡黄色的灰尘,尖顶上长着微红的绒毛。

台球咔哒作响,四散开去。蒙费奥利一挑眉毛,提议打一局。他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略微有点突出,公山羊一般。

科恩早就想打一局了,甚至已经往他的台球杆上擦了些白粉。可是突然间,一阵可怕的无聊感波浪一般袭来,只觉得胃里一阵疼痛,两耳嗡嗡响,便说他胳膊肘痛。走过一个窗子时,他往外扫了一眼,看看雪上白糖一般的光辉,然后回到了阅览室。

在阅览室里,他架起一条腿,一只漆革鞋轻轻抽动,又一次仔细观看那张灰白的照片。照片上那个曾是他妻子的伦敦美女,有着孩子般的眼睛,涂了唇膏的嘴唇。她自杀后的第一个晚上,他在一个浓雾弥漫的街角跟上了一个冲他微微一笑的女子,以此作为对上帝、对爱情、对命运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