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谈《寒夜》(第4/6页)



汪文宣的母亲的确非常爱儿子,也愿意跟着儿子吃苦。然而她的爱是自私的,正如她的媳妇曾树生所说,是一个“自私而又顽固、保守”的女人。她不喜欢媳妇,因为一则,媳妇不是象她年轻时候那样的女人,不是对婆母十分恭顺的孝顺媳妇;二则,她看不惯媳妇“一天打扮得妖形怪状”,上馆子,参加舞会,过那种“花瓶”的生活;三则,儿子爱媳妇胜过爱她。至于“你不过是我儿子的‘姘头’。我是拿花轿接来的”,不过是在盛怒时候的一个作战的武器,一句伤害对方的咒骂而已。因为在一九四四年,已经没有人计较什么“结婚仪式”了。儿子连家都养不活,做母亲的哪里还会念念不忘那种奢侈的仪式?她希望恢复的,是过去婆母的权威和舒适的生活。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过去的日子不会再来,还是靠媳妇当“花瓶”,一家人才能够勉强地过日子,可是她仍然不自觉地常常向媳妇摆架子发脾气,而且正因为自己间接地花了媳妇的钱更不高兴媳妇,常常借故在媳妇身上发泄自己的怨气。媳妇并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只会给这位婆母碰钉子。生活苦,环境不好,每个人都有满肚皮的牢骚,一碰就发,发的次数愈多,愈不能控制自己。因此婆媳间的不和越来越深,谁也不肯让步。这个平日锺爱儿子的母亲到了怒火上升的时候,连儿子的话也听不进去了。结果儿子的家庭幸福也给破坏了。虽然她常常想而且愿意交出自己的一切来挽救儿子的生命,可是她的怒火却只能加重儿子的病,促使死亡早日到来。

汪文宣,这个忠厚老实的旧知识分子,在大学念教育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理想”,有不少救人济世的宏愿。可是他在旧社会里工作了这么些年,地位越来越低,生活越来越苦,意气越来越消沉,他后来竟然变成了一个胆小怕事、见人低头、懦弱安分、甘受欺侮的小公务员。他为了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位置,为了那不死不活的生活,不惜牺牲了自己年轻时候所宝贵的一切,甚至自己的意志。然而苟安的局面也不能维持多久,他终于害肺病,失业,吐尽血,失掉声音痛苦地死去。他“要活”,他“要求公平”。可是旧社会不让他活,不给他公平。他念念不忘他的妻子,可是他始终没有能等到她回来再见一面。

曾树生和她的丈夫一样,从前也是有理想的。他们夫妇离开学校的时候,都有为教育事业献身的决心。可是到了《寒夜》里,她却把什么都抛弃了。她靠自己生得漂亮,会打扮,会应酬,得到一个薪金较高的位置,来“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来培养儿子读书,来补贴家用。她并不愿意做“花瓶”,她因此常常苦闷、发牢骚。可是为了解决生活上的困难,为了避免吃苦,她竟然甘心做“花瓶”。她口口声声嚷着追求自由,其实她所追求的“自由”也是很空虚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解释,就是:“我爱动,爱热闹,我需要过热情的生活。”换句话说,她追求的也只是个人的享乐。她写信给她丈夫说:“我……想活得痛快。我要自由。”其实,她除了那有限度的享乐以外,究竟有什么“痛快”呢?她又有过什么“自由”呢?她有时也知道自己的缺点,有时也会感到苦闷和空虚。她或许以为这是无名的惆怅,绝不会想到,也不肯承认,这是没有出路的苦闷和她无法解决的矛盾,因为她从来就不曾为着改变生活进行过斗争。她那些追求也不过是一种逃避。她离开汪文宣以后,也并不想离开“花瓶”的生活。她很可能答应陈经理的要求同他结婚,即使结了婚她仍然是一个“花瓶”。固然她并不十分愿意嫁给年纪比她小两岁的陈经理,但是除非她改变生活方式,她便难摆脱陈经理的纠缠。他们在经济上已经有密切的联系了,她靠他帮忙,搭伙做了点囤积、投机的生意,赚了一点钱。她要跟他决裂,就得离开大川银行,另外安排生活。然而她缺乏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她丈夫一死,她在感情上更“自由”了。她很有可能在陈经理的爱情里寻找安慰和陶醉。但是他也不会带给她多大的幸福。对她来说,年老色衰的日子已经不太远了。陈经理不会长久守在她的身边。这样的事在当时也是常见的。她不能改变生活,生活就会改变她。她不站起来进行斗争,就只有永远处在被动的地位。她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她不象一般母亲关心儿子那样地关心他,他对她也并不亲热。儿子象父亲,又喜欢祖母,当然不会得到她的欢心。她花一笔不算小的款子供给儿子到所谓“贵族学校”念书,好象只是在尽自己的责任。她在享受她所谓“自由”的时候,头脑里连儿子的影子也没有。最后在小说的“尾声”里,她从兰州回到重庆民国路的旧居,只看见一片阴暗和凄凉,丈夫死了,儿子跟着祖母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影片中曾树生在汪文宣的墓前放上一个金戒指,表示自己跟墓中人永不分离,她在那里意外地见到了她的儿子和婆母。婆母对她温和地讲了一句话,她居然感激地答应跟着祖孙二人口到家乡去,只要婆母肯收留她,她做什么都可以。这绝不是我写的曾树生。曾树生不会向她的婆母低头认错,也不会放弃她的“追求”。她更不会亲手将“花瓶”打碎。而且在一九四五年的暮秋或初冬,她们婆媳带着孩子回到家乡,拿什么生活?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要养活一家三口并不是容易的事。曾树生要是能吃苦,她早就走别的路了。她不会历尽千辛万苦去寻找那两个活着的人。她可能找到丈夫的坟墓,至多也不过痛哭一场。然后她会飞回兰州,打扮得花枝招展,以银行经理夫人的身份,大宴宾客。她和汪文宣的母亲同样是自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