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谈《寒夜》

我最近看过苏联影片《外套》,那是根据果戈理的小说改编摄制的。影片的确不错,强烈地打动了观众的心。可是我看完电影,整个晚上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上,而且有透不过气的感觉。眼前有一个影子晃来晃去,不用说,就是那个小公务员阿加基·巴什马金。过了一天他的影子才渐渐淡去。但是另一个人的画颜又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我想起了我的主人公汪文宣,一个患肺病死掉的小公务员。

汪文宣并不是真实的人,然而我总觉得他是我极熟的朋友。在过去我天天看见他,处处看见他。他总是脸色苍白,眼睛无光,两颊少向,埋着头,垂着手,小声咳嗽,轻轻走路,好象害怕惊动旁人一样。他心地善良,从来不想伤害别人,只希望自己能够无病无灾、简简单单地活下去。象这样的人我的确看得太多,也认识不少。他们在旧社会里到处遭受白眼,不声不响地忍受种种不合理的待遇,终日终年辛辛苦苦地认真工作,却无法让一家人得到温饱。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悲惨的死亡,只有在断气的时候才得到休息。可是妻儿的生活不曾得到安排和保障,他们到死还不能瞑目。

在旧社会里有多少人害肺病受尽痛苦死去,多少家庭在贫困中过着朝不保夕的非人生活。象汪文宣那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从前一般的忠厚老实人都有这样一个信仰:“好人好报”。可是在旧社会里好人偏偏得不到好报,“坏人得志”倒是常见的现象。一九四四年初冬我在重庆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一间楼梯下面小得不可再小的屋子里开始写《寒夜》,正是坏人得志的时候。我写了几页就搁下了,一九四五年初冬我又拿起笔接着一年前中断的地方写下去,那时在重庆,在国统区仍然是坏人得志的时候。我写这部小说正是想说明:好人得不到好报。我的目的无非要让人看见蒋介石国民党统治下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我进行写作的时候,好象常常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我要替那些小人物伸冤。”不用说,这是我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有不少象汪文宣那样惨死的朋友和亲戚。我对他们有感情。我虽然不赞成他们安分守己、忍辱苟安,可是我也因为自己眼看他们走向死亡无法帮助而感到痛苦。我如果不能替他们伸冤,至少也得绘下他们的影像,留作纪念,让我永远记住他们,让旁人不要学他们的榜样。

《寒夜》中的几个人物都是虚构的。可是背景、事件等等却十分真实。我并不是说,我在这里用照相机整天摄影;我也不是说我写的是真人真事的通讯报导。我想说,整个故事就在我当时住处的四周进行,在我住房的楼上,在这座大楼的大门口,在民国路和附近的几条街。人们躲警报,喝酒,吵架,生病……这一类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物价飞涨,生活困难,战场失利,人心惶惶……我不论到哪里,甚至坐在小屋内,也听得见一般“小人物”的诉苦和呼吁。尽管不是有名有姓、家喻户晓的真人,尽管不是人人目睹可以载之史册的大事,然而我在那些时候的确常常见到、听到那样的人和那样的事。那些人在生活,那些事继续发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我好象活在我自己的小说中,又好象在旁观我周围那些人在扮演一本悲欢离合的苦戏。冷酒馆是我熟悉的,咖啡店是我熟悉的,“半官半商”的图书公司也是我熟悉的。小说中的每个地点我都熟悉。我住在那间与老鼠、臭虫和平共处的小屋里,不断地观察在我上下四方发生的一切,我选择了其中的一部分写进小说里面。我经常出入汪文宣夫妇每天进出若干次的大门,早晚都在小说里那几条街上散步;我是“炒米糖开水”的老主顾,整夜停电也引起我不少的牢骚,我受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阴暗环境。《寒夜》第一章里汪文宣躲警报的冷清清的场面正是我在执笔前一两小时中亲眼见到的。从这里开始,虽然过了一年我才继续写下去,而且写一段又停一个时期,后面三分之二的原稿还是回到上海以后在淮海坊写成的,脱稿的日期是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虽然时写时辍,而且中间插进一次由重庆回上海的“大搬家”,可是我写得很顺利,好象在信笔直书,替一个熟朋友写传记一样;好象在写关于那一对夫妇的回忆录一样。我仿佛跟那一家人在一块儿生活,每天都要经过狭长的市道走上三楼,到他们房里坐一会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上听他们谈话、发牢骚、吵架、和解;我仿佛天天都有机会送汪文宣上班,和曾树生同路走到银行,陪老太太到菜场买菜……他们每个人都对我坦白地讲出自己的希望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