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4页)



“你何苦啊,我替你写罢,”母亲用了类似哀告的声音说,也没有用,在这件事上他不肯听从母亲的话。要是他不能亲笔写信,那么她知道他一定是病重了。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

有一天母亲忍不住吐出了这句话。

他迟疑了半天才写出五个字的答语来:

“我愿她幸福。”

母亲想:“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为什么不让她难过一下,让她受点良心的责备呢?”“你这傻子,”她温和地责备他。可是她再看一眼纸上歪歪斜斜的字迹,她的心软下来了。她又想,他活在世界上究竟有过什么幸福?他苦了一生,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也不肯帮忙实现?他到底是她的亲骨血啊。她默默地望着他那张没有光泽的瘦脸,她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绞着似地发痛。她想哭,她想叫。她愿意地板上开一个洞让她跌进地狱里去;她愿意天上丢下一颗炸弹把她这个小小的世界整个毁灭。

这天下午隔壁人家的一个年轻人害霍乱死了。两个女人哭得很伤心。哭声进了他的房间。他倾听了一阵,忽然写给他母亲:

“妈,我死了,你不要哭啊。”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母亲痛苦地问。

“想到你哭,我就死不下去,我心里更苦,”他回答。

“你不会死!你不会死!”母亲流着泪大声说。

最热的气候过去了。屋子里的空气比较好受一点。可是他的病还是照常进行,痛苦也不断地增加。他用了更大的忍耐来对付这个病。有时候忍不住了,他也呻吟,可是连他的痛苦的呻吟也是无声的。

一个晚上母亲拿鸡汤给他喝。她用汤匙喂他。他吞了两口,忽然推开她的手,又微微地摇着头。

“你再吃几口罢,你一天只吃那么少的东西不行啊,”母亲劝道。

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笔,费力地写了两个字:“喉痛”。

母亲打了一个冷噤。她那只拿着汤匙的手也在打颤。她忍着心痛再劝道:“你忍住痛再吃两口罢,不吃东西怎么行!”她又把汤匙送到他的嘴边。他颤动地张开了口,努力吞下鸡汤,一次两次他的眼珠往上翻,手抓紧了薄被。

“宣,”母亲低声呼唤;他含泪地看她,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母亲咬紧牙关,再把汤匙放进他的嘴里去。他照样痛苦地把汤吞下去了,以后又吞了两次。再一次他就把一汤匙的鸡汤全喷了出来。他无声地呛咳了一阵。母亲连忙放下碗擦揉他的胸膛。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想睡。可是痛苦使他清醒。他不能呻吟,不能叫唤。他默默地跟痛苦战斗。母亲的手使他感到安慰,他努力把思想集中在母亲的身上,他希望暂时忘记他那个痛苦。

忽然街上响起了鞭炮声。虽然在这个山城里几年来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是他们并没有心肠注意它。出乎他们的意外,鞭炮声接连地响着,远远近近都在放鞭炮,好象发生了什么大的喜庆事,人声嘈杂,许多人在跑,有人大声唱歌,有人笑着讲话。

“什么事?”他想道,母亲却说了出来。

“日本投降啰!日本投降啰!”孩子的声音在街上叫着,年轻人的声音响应着。

他吃了一惊。母亲忘了一切地大声问他:“宣,你听见没有?说是日本投降啰!”

他摇摇头,他还不相信。可是外面鞭炮声响得更密了。

人们象潮涌似地走过窗下的街心。

“大概是真的,不然不会这样!”母亲兴奋地说。

他还是在摇头。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