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3/6页)



他摇摇头,很吃力地吐出一句哑声的话:“其实这还是怪我生了不治的病。”他母亲和他儿子都带着惊疑的表情望着他。过了片刻,他又说:“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怕生这种病。真的,他们染到了这种病又怎么办?……”

母亲打断了他的话:“你这个人真没有办法。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还去管他们做什么?要是我,我就叫他们都染到这个病。要苦,大家一齐苦。不让有一个人幸灾乐祸。”

“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他苦笑地说。他的沙哑声使人想到他的喉咙开始在溃烂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自语道,“我吃杯茶。”

母亲连忙扶着他,一面吩咐小宣:“你去给你爹倒杯茶来。”

小宣答应着,很快地就把杯子端了来,里面还在冒热气。他接过杯子看了一眼,愁苦地说了两个字:“开水”,然后拿起来就喝。他把杯子交还给小宣,一面小心嘱咐:“小宣,你记住好好用开水把这个杯子洗干净。”他费了大力才把这句话对小宣讲清楚。

“用不着那样洗。我不怕传染。难道我们自己家里人还要写信逼你吗?”母亲痛苦地悲声说。

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小宣,然后说:“不过小宣究竟很年轻啊。”接着他又加一句:“我们汪家就只有他一个男丁……”他慢慢地朝着床走去。“我躺一会儿,”他到了床前,低声自语道;于是他跌下似地倒在床上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他那件平价布的长衫前后有几块灰白色印迹。他又流汗、又喘气地上了楼,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了昨天未看完的校样。

他还不曾开始工作,就觉得精神支持不住。汗不停地出。脑子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得咬紧牙关,定下心来,强迫着自己开始办公。

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歌功颂德的大着的校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着。作者大言不惭地说中国近年来怎样在进步,在改革,怎样从半殖民地的地位进到成为四强之一的现代国家;人民的生活又怎样在改善,人民的权利又怎样在提高;国民政府又如何顺念到民间的疾苦,人民又如何感激而踊跃地服役,纳税,完粮……“谎话!谎话!”他不断地在心里说,但是他不得不小心地看下去,改正错的字,拔去一些“钉子”。

这个工作已经是他的体力所不能负担的了。但是他必须咬紧牙关支持着,慢慢地做下去。他随时都有倒在地上的可能。可是他始终用左手托着腮在工作。他常常咳嗽。不过他已经用不着担心他的咳声会惊扰同事们了。他已经咳不出声音来了。自然他会咳出痰来,痰里也带点血。他把痰吐在废纸上,揉成一团,全丢在字纸篓中去。有一次他不小心溅了一点血在校样上,他用一片废纸拭去血迹,他轻轻地揩了一下,不敢用力,害怕弄破纸质不好的校样。他拿开废纸,在那段歌颂人民生活如何改善的字句中间还留着他的血的颜色。“为了你这些谎话,我的血快要流尽了!”他愤怒地想,他几乎要撕碎那张校样,但是他不敢。他凝视着淡淡的血迹,叹了一口气。他终于把这张校样看完翻过去了。

忽然楼下人声嘈杂,好象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情。有人跑下楼去。接着楼上起了小小的骚动,人们大声在谈论一件事。他却退缩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光定在校样上,整个脑子里响着蟋蟀的叫声。他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忽然他听见“钟老”两个字,人们不止一次地讲着“钟老”。他吃惊地抬头看。主任带着严肃的表情在同科长讲话。

“钟老什么事?”他想道,他要站起来,但是他鼓不起勇气。他仍旧坐着不动,象生根在椅子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