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6/8页)



“病”字敲着他的头。她们永远不让他忘记他的病!她们永远把他看作一个病人!他叹了一口气,仿佛从一个跟她同等的高度跌下来,他最后一线游丝似的希望也破灭了。

“是啊,是啊,”他无可奈何地连连说,他带着关切和爱惜的眼光望着她。

“你气色还是不好,你要多休息,”她换了关心的调子说。“经济问题倒容易解决。你只管放心养病。我会按月寄钱给你。”

“我知道,”他把眼光掉开说。

“小宣那里我今天去过信,”她又说。但是没有让她把话说完,汽车的喇叭声突然在楼下正街上响起来了。她略微惊讶地掉过脸来,朝那个方向望了望,又说下去:“我要他礼拜天进城来。”喇叭似乎不耐烦地接连叫着。她站起来,忙忙慌慌地说:“我要走了,他们开车子来接我了。”她整理一下衣服,又拿起手提包,打开它,取出了小镜子和粉盒、唇膏。

他坐起来。“你不要起来,你睡你的,”她一面说,一面专心地对镜扑粉涂口红。但是他仍旧下床来了。

“我走罗,晚上我早一点回来,”她说着,掉过脸,含笑地对他点一个头,然后匆匆地走出门去。

屋子里寒冷的空气中还留着她的脂粉香,可是她带走了清脆的笑声和语声。他孤寂地站在方桌前面,出神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去的地方,那扇白粉脱落了的房门。“你留下罢,你留下罢。”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内心的声音。但是橐橐的轻快的脚步声早已消失了。

母亲走出小屋,带着怜悯的眼光看他。“宣。你死了心罢,你们迟早要分开的。你一个穷读书人哪里留得住她!”母亲说,她心里装满了爱和恨,她需要发泄。

他埋下头看看自己的身上,然后把右手放到眼前。多么瘦!多么黄!倒更象鸡爪了!它在发抖,无力地颤抖着。他把袖子稍稍往上挽。多枯瘦的手腕!哪里还有一点肉!他觉得全身发冷。他呆呆地望着这只可怕的手。他好象是一个罪人,刚听完了死刑的宣告。母亲的话反复地在他的耳边响着:“死了心罢,死了心罢。”的确他的心被判了死刑了。

他还有什么权利,什么理由要求她留下呢?问题在他,而不是在她。这一次他彻底地明白了。

母亲扭开电灯,屋子里添了一点亮光。

他默默地走到书桌前,用告别一般的眼光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然后崩溃似地坐倒在藤椅上。他用两只手蒙着脸。他并没有眼泪。他只是不愿意再看见他周围的一切。他放弃了一切,连自己也在内。

“宣,你不要难过,女人多得很。等你的病好了,可以另外找一个更好的,”母亲走过去,用慈爱的声音安慰他。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叫。他取下手来,茫然望着母亲。他想哭。为什么她要把他拉回来?让他这个死刑囚再瞥见繁华世界?他已经安分地准备忍受他的命运,为什么还要拿于他无望的梦来诱惑他?他这时并不是在冷静思索,从容判断,他只是在体验那种绞心的痛苦。树生带走了爱,也带走了他的一切;大学时代的好梦,婚后的甜蜜生活,战前的教育事业的计划,……全光了,全完了!

“你快到床上去躺躺,我看你不大好过罢。要不要我现在就去请个医生来,西医也好,”母亲仍旧不能了解他,但是他的脸色使她惊恐,她着急起来,声音发颤地说。

“不,不要请医生。妈,不会久的,”他绝望地说,声音弱,而且不时喘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说什么?等我来搀你,”母亲吃惊地说,她连忙搀扶着他的右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