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4/4页)


“不!不!”她吃惊地小声说,连忙挣脱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脸涨得通红。他也跟到她身边,还要对她讲话,刚说出一个“我”字,她忽然摇摇手说:

“我的心乱得很。你送我回去罢。”她又害羞,又兴奋,可是又痛苦;而且还有一种惶惑的感觉:她仿怫站在十字路口,打不定主意要往什么地方去。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啊,”他低声催促道。

她不作声。她的脸仍然发热,左边脸颊特别烫,心不但跳得急,好象还在向左右摇来摆去。她没有一点主意,她的脑子也迟钝了。江面上横着一片白蒙蒙的雾,她也没有注意到雾是什么时候加浓的,现在却嗅到雾的气味了,那种窒息人的、烂人肺腑似的气味。夜在发白,雾弥漫到岸上来了。雾包围着她。她除了他外,看不见一个人。那一对青年男女已经被雾吞食了。她有点胆怯。她仿佛听见一个熟习的声音轻轻说着:“我只会累你们。”她打了一个冷噤。她再说一句:“我们还是回去罢。”先前被引起来的那一点浪漫的情感已经消失了。

“时候还早呢!我们再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好?”他说。

“我想早点回去,”她短短地说。“明早晨八点钟我在冠生园等你。”

“那么你明夭一定要回答我啊,”他郑重地叮嘱道。他很高兴,他相信她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明天,好的,”她点头答道。她把左手插在他的右胳膊底下,挽着他的右膀,走下人行道,向浓雾掩罩的街心走去。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关心地问她:“你家里有什么事情吗?你今天好象不大高兴。”

“没有,”她摇摇头说,她仍旧挽住他的膀子在雾中走着。她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她有一点怕,又有一点烦,她只想抓住一件东西,所以她更挽紧他的膀子。

“这样离开你,我实在不放心,”他又说;“你在这里不会过得好。”

他的话使她想到别的事情。她觉得心酸,她又起了一种不平的感觉。这是突然袭来的,她无法抵抗。她想哭,却竭力忍住。没有温暖的家,善良而懦弱的患病的丈夫,自私而又顽固、保守的婆母,争吵和仇视,寂寞和贫穷,在战争中消失了的青春,自己追求幸福的白白的努力,灰色的前途……这一切象潮似地涌上她的心头。他说了真话:她怎么能说过得好呢?……她才三十四岁,还有着旺盛的活力,她为什么不应该过得好?她有权利追求幸福。她应该反抗。她终于说出来了:“走了也好,这种局面横顺不能维持长久。”声音很低,她象是在对自己的心说话。

“那么就决定搭这班飞机罢。到了兰州一切问题都容易解决,”他惊喜地大声说。

“不!”她惊醒般地说。但是接着她又添上一句:“我明天回答你。”

“明天?这一晚上的时间多长啊,”他失望地叹息道。

“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这回我要打定主意了,”她说,她并没有感到爱与被爱的幸福。她一直在歧途中徬徨,想决定一条路。可是她一直决定不了。

“那么你明天不会拒绝罢,”他结束地说,希望还不曾完全消失。“明天八点钟在冠生园,我等你答复。”

“明天我也许会决定走,”她说,“这里的雾我实在受不了,好象我的心都会给它烂掉似的。这两年我也受够了。”她心烦,她想反抗。可是她的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她看不见任何的远景——

注释:

①“脚底下人”:当时重庆人常常称江浙等省的人为“脚底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