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页)



“我死,我一个人死,多寂寞啊,”他想着,他恨不得马上跑回家中,抱着母亲,抱着妻,抱着小宣痛哭一场。

到下班的时候,他已经不发烧了。他觉得精神稍微好一点,慢慢地走回家去。

母亲在家里煮好饭等待他。她用慈爱的调子同他谈话,问他这一天的工作情形。吃饭的时候,母亲谈起树生,又发了一通牢骚。他唯唯地应着,他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同时又觉得树生并没有错。

“晚饭她既然不在行里吃,就应该回家来吃。你亲眼看见的,她一个月有几天在家?不是去找情人还有什么事!”母亲收抬饭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这样地直说了。

他不作声。他不相信母亲的话。但是母亲的话使他痛苦。永远是这样的控诉,仇视。“为什么不让我安静?既然你爱我,为什么不也爱她呢?你知道我多么离不开她!”他想道。但是他不敢把这答话说出来。“离不开她”四个字伤了他自己,使他感到寂寞。寂寞中又夹杂了一点焦急不安。他默默地站起来,轻轻咬着嘴唇,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你没有事,要不要去看电影?我们究竟是读书人,再穷也该有娱乐啊,”母亲做完事情,过来对他说。

“我累得很,不想出去了,”他懒懒地答道。过了半晌,他又带着苦笑加上两句:“现在读书人是下等人了。看电影看戏,只有那班做黑货白货①生意的人才花得起钱。”

树生推开门进来。

“你吃过饭吗?”他惊喜地问道。

“吃过了,”她含笑地答道:“我本来想赶回家吃饭的,可是一个女同事一定要请客,不放我回来。今天行里出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等一会儿告诉你。”

“她笑得多灿烂,声音多清脆!”他想道。可是母亲只含糊地应一声,就走进小屋去了。

她换衣服和鞋子的时候,电灯忽然灭了。他慌忙地找寻火柴点蜡烛。

“这个地方真讨厌,总是停电,”她在黑暗中抱怨道。

蜡烛点燃后只发出摇曳的微光。满屋子都是黑影。他还立在方桌前。她走过来,靠着方桌的一面坐下。她自语般地说:“我就怕黑暗,怕冷静,怕寂寞。”

他默默地侧过头埋下眼光看她。过了几分钟,她忽然抬起头望着他,说:“宣,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话?”

“我怕你累,你休息一会儿罢,”他勉强做出笑容答道。

她摇摇头:“我不累,行里工作不重,我们又比较自由,主任近来对我很好,同事们都不错。就是——”她停顿一下,忽然改变了语调,皱了一下眉头。“我在外面,常常想到家里。可是回到家里来,我总觉得冷,觉得寂寞,觉得心里空虚。你近来也不肯跟我多讲话。”

“不是我不肯讲话,我怕你精神不好,”他惶恐地分辩道。这不是真话,事实是:他害怕讲多了会使她不高兴,并且每天他和她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你真是‘老好人’!”她带笑地责备道。“我一天精神好得很,比你好得多,你还担心我!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想到别人却忘了你自己。”

“不,我也想到自己,”他笨拙地辩道。

母亲的房里没有声息,烛光摇晃得厉害,屋角的黑影比先前更浓。从二楼送来一个小孩的咳嗽声和哭声。窗外索索地下起小雨来。

“我们打两盘bridge罢,”她忽然站起来,兴奋地提议道。

他很倦,他不想玩“桥牌”。可是他立刻答应了,并且去把纸牌拿来,放到方桌上。他坐下来洗牌发牌。

他看得出来她的兴致愈来愈差。他自己对玩牌更少兴趣。刚玩了两副,她忽然厌倦地站起来说。“不打了,两个人打没有趣味。而且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