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2/4页)

他把小缸在手里又转了一圈。完美,精致,但仍旧是个鱼缸。

他用大拇指的指甲叩了叩鱼缸,它发出低沉而辉煌的嗡鸣乐声,持续时间长得不可思议,最终渐渐淡出时也似乎不是简简单单地消失,而是飘去了其他世界,或者飘进了一个关于深海的美梦。

亚瑟着了迷,又把小缸转了一圈,这次沾满灰尘的小床头灯射出的光线从另外一个角度照亮了它,鱼缸表面有几道精细的磨痕闪闪发亮。他举起鱼缸,对着灯光调整角度,忽然清楚地看见了精雕细琢的细致字迹投在玻璃上的阴影。

所刻的文字是:“再见,谢谢……”

然后就没了。他眨眨眼,仍旧不明所以。

他花了足足五分钟一圈又一圈地转动那东西,对着灯光不停调整角度,叩出让人心醉神迷的谐和乐声,琢磨着那几个用阴影拼出来的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最后,他站起身,接了一缸自来水,放回桌上电视机旁边的位置。他摇出耳朵里的巴别鱼,把扭来扭去的小鱼放进鱼缸。他不再需要巴别鱼了——看外国电影的时候除外。

他回到床上躺下,关掉床头灯。

他一动不动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吐纳包裹着他的黑暗,从躯体到指尖逐渐放松四肢,让呼吸变得既和缓又有规律,一点一点清空思绪,闭上眼睛——但就是完全无法入眠。

雨水搅得夜晚不得安宁。雨云已经继续上路,此刻正在全神贯注地关怀博内茅斯镇外的一家路边小餐馆,但留下了它们足迹的天空被惹得心情烦躁,气呼呼地板起潮乎乎的脸孔,就像在说它也不清楚若是再被滋扰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月亮也水淋淋地出来了,仿佛是从刚捞出洗衣机的牛仔裤屁股兜里找到的一团纸,只有时间和熨斗才说得出那是旧购物清单还是一张五镑钞票。

小风四处吹拂,好似还没想好今晚该是什么心情的马在甩尾巴。不知何处响起了午夜钟声。

一扇天窗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这扇天窗很不灵活,需要抖动几下并施以少许强力才能打开,因为窗口略有些朽烂,铰链在其生命中的某个时刻被涂上了厚厚一层油漆——不过,它最后还是被推开了。

支柱被拉起来顶住天窗,一个人影挣扎着爬出来,站上两片陡峭屋顶之间的狭窄檐槽。

人影站在那里,默然仰望天空。

人影和一小时前像疯子似的闯进小屋的野生动物有了天壤之别。破旧褴褛的晨衣不见了,那衣服沾着上百颗行星的烂泥,在上百个肮脏的太空港留下了垃圾食物调味品的污渍,纠结浓密的长发不见了,脏得打结的长须不见了,欣欣向荣的小生态系统等也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外表优雅的亚瑟·邓特,他一身休闲打扮,穿灯芯绒裤子和厚实的羊毛衫。他剪掉长发,洗过头,下巴也刮得干干净净。只有那双眼睛还在说,不管宇宙对他有什么打算,他总之希望行行好放他一马吧。

景色还是同样的景色,但眼睛已经不是上次眺望它的那双眼睛,解读眼睛传来图像的大脑也不是同一颗大脑了。倒不是说动过什么手术,只是被接连不断的变故磨砺了而已。

此时此刻,夜晚在他眼中犹如活物,他像是在周围暗沉沉的土地上扎了根。

他仿佛能用遥远的神经末梢感觉到远处河流涨水,感觉到不可见的山峦起伏,感觉到厚实的大团雨云停在南边某个地方。

他也能感觉到身为一棵树的巨大快乐,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知道在泥土里蜷起脚趾感觉很好,但从未意识到能有这么好。他能感到一波几乎不体面的快感从新森林地区[1]席卷而来。今年夏天必须再试试,他心想,看看有叶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