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菲斯12

有一次在梦里,库拉尼斯看到了坐落在山谷中的城市,看到了城市后面的海岸,看到了能把大海一览无余、冰雪覆盖的山顶,还看到了色彩绚丽的帆船正扬帆启航,驶向海天相接的遥远天际。有一次也是在梦里,他偶然拥有了“库拉尼斯”这个名字,因为醒着的时候,别人都不是这么叫他的。他梦见自己有了新名字,也许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他的家人都已离世,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在千千万万冷若冰霜的伦敦人之中,所以,能跟他说话、提醒他曾经是谁的人并不多。他已经失去了钱财和土地,所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喜欢做梦,而且喜欢把梦写下来。不管他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谁看,换来的都是嘲讽,所以不久后,他便不再把自己写的东西给人看,最后干脆不写了。他愈是远离周围的世界,他所做的梦便愈加离奇,挖空心思把自己的梦写在白纸上,本来就是徒劳无益的。库拉尼斯不会赶时髦,不会像其他作家那样思考问题。其他作家都是力争从“生活”身上剥下“神话”的华丽外衣,向世人展现“现实”赤裸裸的丑恶躯体,但库拉尼斯追求的只是“美”。在现实和体验无法展示“美”时,他便用想象和幻想去追求“美”。结果,他发现“美”就在门前的台阶上,“美”就在他儿时的朦胧记忆里,就在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就在小时候做过的梦里。

很少有人知道,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和经历的梦境向我们展示了什么样的奇观,因为小时候听故事和做梦的时候,我们的很多想法都尚未成型,但长大成人以后,我们又绞尽脑汁地去回忆。不过,这时,生活的毒素已经让我们的头脑变得迟钝,变得平庸了。但有些人仍然会在半夜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噩梦,梦见充满魔力的山丘或花园,梦见阳光下歌唱的喷泉,梦见悬浮在喃喃低语大海之上的金色悬崖,梦见平原朝着青铜或岩石建造的沉睡之城延伸出去,梦见如梦似幻的英雄连骑着装扮华丽的白驹沿着茂密的森林边沿骑行,这时,他们会被这些稀奇古怪的梦惊醒。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会透过象牙之门回望那个奇妙的世界,而那个世界只有在我们因懵懂而快乐的时候才属于我们。

突然间,库拉尼斯看到了他童年时代的那个旧世界。他曾多次梦见自己出生的房子,一座爬满常青藤的石造大宅,他之前的十三代祖先都住在这里,所以他希望自己也死在这里。一个芬芳的夏夜,他借着皎洁的月光,溜出家门,穿过一个个花园,走下一片片梯田,途经公园里的一棵棵大橡树,沿着那条漫长的月白小径,朝村庄走去。村庄看上去已老气横秋,村子四周就像开始残亏的月亮一样到处都是被蚕食的痕迹。库拉尼斯很纳闷,那些村舍的尖尖房顶下掩盖的究竟是沉睡还是死亡。街道上,草长得跟长矛一样高,两边的玻璃窗要么已经破碎,要么睁着朦胧的大眼注视着远方。库拉尼斯没有磨磨蹭蹭,而是放开步子继续赶路,就好像有人召唤他朝某个既定目标前进一样。他不敢不听从召唤,生怕这召唤就像自己清醒时的冲动和渴望一样,最后演变成一场梦,让他的目标落空。他不知不觉地离开大街,走进一条小巷,朝着海峡的悬崖走去,最后来到大地的尽头——来到悬崖峭壁和无底黑洞。在这里,村庄和世界全都活生生地掉进了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就连前方的天空,即使天上挂着残缺不全的月亮和隐约闪现的星星,也是那么空空荡荡,那么黯然无光。但信念驱使他,飞越峭壁,跳进海湾,往下飘落、飘落、飘落;掠过黑暗、无形、梦想不到的梦境和微微发光的星球(很可能是梦的一部分),以及长着翅膀、哈哈大笑的东西(似乎在嘲笑世界上所有做梦的人)。紧接着,前方的黑暗似乎打开了一道裂缝,透过裂缝,他看到了山谷中的城市,在天空和大海的映衬下,在遥远的下方熠熠生辉,看到了白雪皑皑的高山赫然屹立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