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图受难记(第4/10页)

七个月过后,1988年6月底,猎人带着一个秘密来到了荷木县。

猎人

猎人脸上带着两道新鲜的疤痕,从右额划过眉毛,右眼皮也未能幸免,每每眨眼,眼皮上的疤痕就同额头上的连接起来,那道疤痕平行洁白,仿佛痂刚掉不久。此次异乡相逢,他用两瓶从青海藏民手里换来的自酿烈酒做见面礼送给了马青图。壁画的出资人许先生做东,招待马青图和猎人在饭店吃了晚饭,随后安排猎人在教堂宿舍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作为对猎人见面礼的回赠,马青图带他去参观了那幅尚未完成的《受难记》。

这是猎人第一次欣赏马青图的画作,也是他第一次欣赏真正的宗教油画,新鲜的颜料混合着椽梁的味道令他想起大兴安岭广袤的松林。黯淡的光线并不能遮掩画作从鲜亮到灰暗色彩的渐变,那是任何印刷品都无法企及更谈不上重现神圣一般的景致——

并不适合圣人罹难的晴朗天空,高光的太阳如上帝之眼;

耶路撒冷荒芜的各各他山,一面面两千多年前的脸孔;

头顶荆棘冠的耶稣,白马站立着睡眠;

罗马士兵悲喜不明,在光影下凝视白云;

圣母马利亚脸上,两条枯涸的河流;

乌鸦吞下眼珠,鸟喙鲜红,长戟上沾了发光的血;

门徒在耳鸣的绝望中战栗,被沙尘和微风击倒;

……

几乎在画外的角落里,安置了一个身着长袍裸露四肢的男人,这个人的身体已经基本完成,只有脸孔打了几笔简单的轮廓线,保持着奔跑和回头姿势,这是画作唯一未完成的残缺部分。

不等猎人发问,马青图就说:“那是犹大,我故意安排这个背叛者出现在《受难记》里,用来平衡整个壁画的道德格局。我遇到了和达·芬奇同样的难题,只是我的问题更棘手,我的犹大出现在背叛之后。从一开始我就在琢磨这张脸,到现在还没想好,我以前从来不在哪张脸上停留,这是上次去汝兰县后患上的小毛病。”

作为外行人,猎人报之以礼貌的微笑。

他迫不及待地向猎人介绍受难的耶稣:“你看耶稣,为宗教献身者戴着属于他自己的荆棘冠,朝内的硬刺一根根都扎在了他额上的皮肉里——”

“等等!那是马先生自己的脸吗?”

“你看出来啦?”马青图露出无比惊诧的神情。明明是一张以色列人的面孔,明亮的额下眼窝深陷,饱受折磨后的消瘦使得高耸的鼻梁如一只鹰喙,这同马青图平面化的亚洲面孔截然不同。

“放心好了,只有我能够看出来。”猎人笑起来,“因为我是猜的。”

“这张脸孔的五官比例和我的一样,”马青图坦然地说,“人世各事都是相通的,耶稣可以为宗教献身,艺术家也当然做好为艺术献身的准备。时间追得太紧啦,一个人能做的事又太少了,若想成就一些事物,总要牺牲另一些事物。我在画马利亚的哀伤时流过许多泪,马利亚用眼泪浇灌了耶稣的理想——如果用‘理想’这个词不算对宗教亵渎的话——为艺术献身也是一种理想吧,我却做不到让我的亲人用泪水浇灌自己的理想。这都是我在为那顶荆棘冠起草底稿的时候想到的,我注定都是一个画匠,成不了艺术家。你肯定会看不起我,我把自己的脸放在这里其实是对艺术和宗教双重的亵渎。”

猎人安慰说:“你为了自己的绘画艺术,也算牺牲了对家人的关爱。”

“远远没有,超过一年的活儿我是不会接的,我害怕孤独,所以离不开他们。我越来越爱我的妻子,更放不下路奈,我注定戴不上艺术家的那顶荆棘冠,现在的我对艺术只能算是做到了敬畏。”

猎人有些难堪地笑了,他再也没有勇气提起那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