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庄园百年史(第2/7页)

与上次一样,阿托纳将军是从战争的间隙中回来,他只在此处留下一晚,次日凌晨便匆匆离去。

阿托纳的记忆会时常回到1929年,他离家第九年,从军第六年,那个黎明,太阳像一粒溅出伤口的血珠。阿托纳率领着一支从过往战场上拼凑而出的杂牌军,连夜行军,跃过没有吊桥的悬崖,涉水穿过湍急的河流,避开沼泽中伸出的手掌,来到政府军主力集中的战场,和他们成功会师。阿托纳淡定的神情完美地遮掩住他疲惫的生理和难以平复的心情,他见到最高指挥官,他手里还捧着地图和烟斗。最高指挥官说:“你看东方,黎明的到来总会伴随着最新鲜的红色,时代也是这样,不过这次我们不必像杀鸡一样给敌人放血了。”

这是一次完美的围城,王党军队被逼进一座正在叛乱的城池,数万生命蹙缩在这里,等待着一次彻底的毁灭。

当天夜晚,天上划过几颗流星,杂牌军讨论着说,看吧,有星星坠落就有人死,这只是个开始。最高指挥官举起一只火把,火焰在夜空翻滚,照亮了他粗糙的脸庞和厚重的嗓音,他说:“这场战斗或许并不惨烈,但是它终将被历史铭记,因为这是最后的战役,我们将消灭城里最后一个共和国的敌人,然后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第二天就有人翻出城墙,他从高墙坠落,砸到地上,呻吟着。阿托纳端起一杆枪,装弹,瞄准,说:“你想干吗?”那个人说:“我想活。”阿托纳睁开正在瞄准的眼睛,竖起枪,说:“你是谁。”那个人开始爬行,揪着裸露的草皮,拖着碎裂的身躯。阿托纳重新端起枪来,喊道:“你是谁。”那个人说:“我是共和国的人民,不是叛乱者,不是王党士兵。”阿托纳继续喊道:“拿出证据。”此时,城里传出两日来战场上的第一声枪响,它让所有人瞬间清醒、警惕,这颗子弹没有打中某个参战者,而是把那个共和国的人民永远地钉死在警戒线上。最高指挥官拍着阿托纳的肩膀,说:“他已经证明了。”

那晚有云,阿托纳打开帐篷,看到外面抽烟撒尿的哨兵,看到冰凉的草地和城墙,看到伏在警戒线上冰凉的尸体。低矮浅薄的云层上面,流星以缓慢的速度划过天际,消失在层次分明的璀璨星河。

又有人翻墙出来,一男一女,有绳索,他们站在警戒线上,女人躲在男人身后,惊恐地探出脸来。“我们是共和国的人民。”他们说。阿托纳端起枪,喊道:“你们为什么会有绳索?”男人说:“城里已经内讧,哨位已经空缺。”阿托纳放下枪,和身边的战友一起欢呼,指挥官缓慢装弹,走向前去。男人说:“我们可以走过这条线吗?”阿托纳刚要开口,指挥官便先他一步,说:“不可以,因为你们就要死了。”他扣动扳机,子弹从盛开的火焰中喷射而出,打穿了男人的身体,进入女人的心脏。阿托纳被彻底震慑,指挥官说:“他们不是共和国的人民。”阿托纳摇头蹲下,指挥官接着说,“因为城里的人没有开枪。”

一连七天的流星雨让人感觉宇宙正在崩塌,最美丽的夜景像杀戮一样,割痛了目击者的眼睛,要它流出泪来。城门开出一个人的缝隙,枯瘦灰黄的人们陆续走出。被赶出城门的饥民把身体收回警戒线以内,不能前进,无法后退,阿托纳伸不出用来计数的手指。与城中对峙的军队看着中间垂死的饥民,端起枪支,捂住枪口。指挥官说:“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就不能放开警戒,让他们待在原地。”那晚,阿托纳躺在地上,听到不远处砂布磨刀的声音,不知道灵魂磨在上面,会变得更锐利,还是会流出血来。死亡,是会让所有人残缺的诅咒,没有人能获得自全,阿托纳想。